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巴国侯氏 作者:小桥老树 内容简介 2003年,非典突发,沙州副市长侯卫东坐镇益杨县指挥抗非工作,意外被困隔离区。他在隔离区坚持指挥全县的抗非工作,郭兰恰巧也在隔离区,经过生死考验,两人感情越发深入也越发纠结抗非工作结束后,侯卫东得到了省委、省政府表扬。由于沙州经济发展速度放缓,省委调整了沙州的领导班子,市委书记朱民生调回省级机关,宁玥接任了市委书记,侯卫东仕途出现重大转折 易中岭是否被抓住?侯卫东与郭兰何去何从?侯卫东与张小佳是否能走到最后?侯卫东仕途最终会到达何处? 第一章 侯氏双杰——侯卫东和侯海洋的相逢 广交会初识“非典” 2003年3月下旬,岭西省,沙州市。 沙州市组织企业参加广交会有多年历史,作为内陆城市,交通不便,招商引资难度很大,自然不会放弃任何机会。 在飞机上,沙州市副市长侯卫东专注地看着广交会近期排期表,突然扭头问了一句:“为什么广交会安排在4月和11月?” 沙州市驻广州办事处主任廖沙以前是市经委办公室主任,在广州工作数年,服饰、语言甚至长相都“广”化了。他参加过数次展会,熟悉情况,侯卫东的问题没有难住他,脱口而出:“有几个原因:一是4月到5月间,10月到11月间,广州平均气温20多度,不冷不热,正舒服。当年无空调设备,只有风扇,20度气温是办展会的最佳时间。二是我国早年出口商品大部分属农副产品,季节性强,适宜在春、秋两季及时成交。三是海外客户特别是中小客户认为一年两次的订货,对于销售、仓储、资金周转都是恰当的,乐意接受。” 侯卫东将排期表放下,道:“我们参加广交会,既要做生意,更要学习别人的理念。我们如果将来要办展会,就不能仅仅图着我们自己方便,更要考虑客户需求。” 廖沙顺嘴恭维道:“侯市长真是高屋建瓴,从小事情看出了大问题。我们沙州很多企业家目光短浅,始终走不出沙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能走出沙州的企业家都有几把刷子。” “听说在展会期间,酒店很不好订?” 廖沙道:“广州酒店业的交易会依存度已达到30%,很多酒店每年客房总收益中有近三成就在短短半个月产生,从某种程度来说,酒店吃粥还是吃饭就要看广交会。办事处经营的巴山夜雨饭店也跟着广交会沾光,今年客房预订得不错,如果不是闹‘非典’,巴山夜雨饭店早就预订一空。”作为沙州驻广州办事处主任,他待人接物时特别讲究,凡是与商人接触,他就用正处级干部的身份,与正处级以上官员接触,他就是酒店老总。摆正位置以后,如鱼得水,逍遥自在。 侯卫东紧了紧眉毛,道:“‘非典’?我听说过,还在闹?” “前一阵子香港闹得凶,现在应该控制住了。这么大的广交会,不会因为闹点传染病就停了。”廖沙眨了眨眼睛,笑道,“侯市长,有七八个在广州的沙州老板听说你要来,欢欣鼓舞,晚上在饭店给您接风。” 与沙州籍企业家接触,也是侯卫东到广州的一个任务,见廖沙已经替自己安排妥当,暗道:“都说廖沙是个眼眨眉毛动的角色,果然不假。此人没有什么后台,能在这个位置坐得稳当,也算了得。” 下飞机时,廖沙陪着侯卫东坐上办事处的奥迪车,其他人员则上了九座商务车。 侯卫东隔着玻璃窗,欣赏南国大城街景。小车没有行多远,他发现一个怪现象,街上不少行人戴着口罩,便问:“廖主任,广州空气不错,气温也适宜,怎么还有不少人要戴口罩,平时也这样吗?” 廖沙道:“这就是‘非典’恐惧症,闹一阵,没有什么大问题。” 侯卫东在出发前,与在广州工作的老同学蒋大力通过一次电话。蒋大力得知侯卫东要来,特意谈起“非典”,提醒侯卫东千万要注意防范。侯卫东并没有将蒋大力的话记在心上,只认为他这个医药公司老总神经有些过敏,如今看到街道上有许多戴着口罩的匆匆行人,突然意识到问题并不是廖沙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巴山夜雨宾馆的十七层总是为沙州领导预留着几个套房,平常都不使用。一个月前,市委书记朱民生来广州就是住在最豪华的1701套房。 廖沙陪着侯卫东走进套房,道:“广州与沙州虽然都有州,可是经济水平差得老远。在广州,宾馆房间内部装修不行,就没有回头客。这间1701套房是巴山夜雨最好的套房,朱书记和宁市长都住过。” 侯卫东见到1701门牌,想着晏春平侦察来的情报,不禁暗自会心一笑。巴山夜雨最好的三间房是1701、1702、1703,据小道消息,一般副职都是住1702或是1703,主要领导才能住进1701。可是晏春平却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是副职到了广州,一般都安排在1701。”那个传说中的小道消息是廖沙有意无意散布的烟幕弹,有了这个烟幕弹,住进1701的副职领导都会对廖沙的安排感到满意。若是有副职领导不愿意住进1701,他也能够体会到廖沙的恭敬。 1701套房装修水平不错,与岭西金星大酒店风格接近,侯卫东很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进屋后,他来到窗前,居高临下,欣赏南国大城之美景。 巴山夜雨宾馆位于白云山山脚,白云山是南粤名山,主峰三百多米,峰峦重叠,溪涧纵横,虽然今天没有下雨,山间仍然白云缭绕。如画般的风景扑入眼帘,侯卫东身心顿觉清爽,道:“廖主任好福气,每天都在看风景。” 廖沙苦笑道:“市里下的招商引资任务太重,我每天都在抠脑壳,完不成市里下达的任务,再美的风景都入不了眼。” 沙州在北京、广州、上海等大城市都有办事处,这几年,搞得最红火的办事处就数广州办事处。广州办事处招商引资的任务完成得最好,同时经营了一家赚钱的酒店,南去的沙州领导有了舒服安逸的落脚处,上上下下对廖沙的评价都不错。在沙州工作时,廖沙原本是不起眼的正科级干部,此时渐渐进入了沙州市级领导的视线之中。 聊了几句,廖沙注意到侯卫东谈兴不高,服务员送来水果以后,他就退了出去。 面对着白云山的淡淡薄雾,侯卫东给老同学蒋大力打了电话:“光头,我到了广州,在巴山夜雨。” 蒋大力刚刚过完安检,道:“你不早说,我正要回岭西,过了安检,在候机厅里。我给你说过,这个时间别来广州,惹上‘非典’就要神厌鬼憎。” “那你到岭西做什么?” “自然是寻找商机,我采购了一大批温度计、十六层的口罩,等到岭西爆发‘非典’,我就可以大赚一笔。” 侯卫东道:“真是奸商啊,居然盼望着岭西也有‘非典’。” “哈哈,那我换个说法,我是为岭西组织一批药品,随时准备为人民服务。”蒋大力站在候机厅的角落里,笑道,“这一种说法就是官话,和刚才的说法在本质上一模一样。” 与老同学聊了几句,侯卫东心情渐渐好转,道:“在岭西准备待多久,我带队检查完参展组的准备工作,就要到省委党校去学习,到时我们哥俩好好喝几杯。” 蒋大力道:“好,我等着你,前提是‘非典’还没有传到岭西,若是传过来,我可忙得很,没有时间和你喝酒。” 放下电话,侯卫东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下午六点,廖沙过来请侯卫东参加晚宴。 晚宴安排在酒店最大的包间,一张大桌子能坐二十四人,中间是一盆怒放的鲜花,桌面在电力作用下缓缓移动。廖沙在前面带路,他穿了一件立领衬衫,头发短得贴紧头皮,模样和气质都不像政府官员,更接近一个久走江湖的商人。 在岭西,官场和商场有着相同的文化基因,商人和官员行为模式颇为相似,廖沙脚踩商场和官场,角色转换并无难度,如鱼得水。 包间十来个客人都与侯卫东认识。 沙州作为内陆城市,深患资金饥渴症,千方百计拉本地老板回家乡投资。有些县市做法更加极端,公开要求领导们都要交几个老板朋友,以达到招商引资的目的。侯卫东作为分管工业的副市长,经常代表市政府与这些老板接触,关系不错。 而这些在广东发展的老板聪明得很,身在广州,不忘家乡,通过各种渠道与家乡领导建立了紧密联系。老板们有钱,但是仍然需要政府的扶助和领导的关爱,否则有些事情还不太好办。与地方官员搞好关系,在家乡就有了照应,好处多多,否则遇上事便寸步难行。 侯卫东依次与十来个客人握手时,两个女人跨出电梯,向包间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是广州办事处朱文清,她挽着李晶的胳膊,亲热地道:“李总,侯市长第一次到广州,你无论如何也得参加。要不然一群大老爷们儿聚在一起,多无聊。” “这些大老爷们儿都是香饽饽,还怕没有女人。”李晶看着表,又道,“我十二点的飞机。” 朱文清道:“现在才六点,还早呢。没有李总在场,几个臭男人在一起真没有啥意思。侯市长坐镇,他们可不敢找小姐。”说到这里,她想起了什么,纤纤细手捂嘴,吃吃地笑。 李晶表面上镇定,实质上心里早已“怦怦”狂跳。 广州和沙州在字面上只有一个字不同,可是差一个字,就意味着一千六百多公里的距离。这是人为制造的距离,有效地维护了她的人身自由,没有让自己可悲地陷于一场感情之中。可是,那个男人已经进入了她的内心,距离保证了自由,却隔不断相思。她如今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高楼顶上散步,再泡上一杯益杨上青林的明前茶,袅袅升起的热气总有家乡的气味和他的味道。 今天,他来到了广州。 朱文清根本没有发现李晶内心深处的波澜,道:“在沙州市领导之中,他是最帅的,至少身材没有走形,还没有小肚子。每次看到有些中年男人隆起的肚皮特别像怀孕女人,我就有呕吐的欲望。” 两人说笑着走出电梯,李晶想着即将见到侯卫东,一时之间有些痴了,根本没有听清楚朱文清说了些什么。 廖沙并不知道侯卫东与李晶早就认识,他对“男女搭配工作不累”的办公室名言有着极其深刻的了解,凡是领导到巴山夜雨,他总是千方百计要弄几个漂亮女士到场调剂气氛。侯卫东分管工业,请漂亮的女企业家李晶参加最为合适。下午,他从侯卫东房间退出来以后,就让朱文清联系李晶,看能不能邀请李晶参加晚宴。结果运气很好,李晶从香港来到广州,正好在和朱文清喝茶。 廖沙看到推门而入的朱文清,笑道:“侯市长,今天请来了一位巾帼英雄。这位是办事处的小朱,我说的是精工集团董事长李晶。” 侯卫东闻言抬头,正与李晶目光相对。他敏感地发现李晶与以前相比又有了新变化,他心目中,李晶性感大方中带着些妖娆,此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仪态端庄、落落大方、风姿绰约的知性女人,很有国际范的李晶。 李晶道:“侯市长,没有想到在广州又见面了。”朱文清夸张地道:“李总,原来你认识侯市长,还瞒着不说,是不是有什么名堂?” 侯卫东将目光从李晶身上移开,指了指在座诸人笑道:“我是分管企业的副市长,若是不熟悉在座的沙州企业家,那才是失职。” 廖沙很有风度地接过李晶脱下来的外套,又引导着李晶走到侯卫东身边,道:“刚才侯市长问,这个空位是留给谁的,我向领导报告,这个位置肯定要留给沙州最漂亮的女企业家。” 李晶落落大方地坐在侯卫东身旁,道:“现在这边闹‘非典’,你最好别去人多的地方。” 在座之人都在说说笑笑,没有人注意李晶这一句话。这些人都是身家不菲的老板,关系网复杂,接到廖沙邀请,都是如约而至,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条或几条更深的关系和背景,对侯卫东的尊敬确实是发自内心,却没有到仰其鼻息的程度。也正因为如此,酒席上大家神情轻松,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廖沙距离侯卫东最近,他清楚地听到了李晶这句话,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暗道:“李晶从来没有说过认识侯卫东,侯卫东也没有提起李晶,但凭着这一句话,他们两人绝对是旧识,而且关系不浅。这些当官的,在人前都是冠冕堂皇,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 “李总,今天喝点酒,这是从法国直接进口的原装葡萄酒,不是国内灌装。”廖沙认定侯卫东与李晶有旧情,因此特别殷勤地招呼着李晶。 李晶婉拒道:“身体不舒服,谢谢。”在酒宴半途,她特意去了一趟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容貌,镜中之人相貌依旧,眼角也没有鱼尾。可是,她清楚地看到镜中人多了富贵,青春气息却一点一滴分分秒秒在减少。叹息数声以后,她在卫生间里给侯卫东发了一条短信:“饭后,我开车在楼下接你。” 酒宴在热闹轻松的气氛中结束,散席之时,廖沙按照沙州习惯,单独询问侯卫东:“侯市长,去不去吼两嗓子?” 侯卫东用眼睛余光看了看李晶,道:“不必。”他只是说了简单的两个字,没有向廖沙说理由。 廖沙接待过沙州绝大多数市级领导,这些领导在沙州很威严,离开自己的地盘,到了远方大城市后普遍会变得和蔼可亲。唯独侯卫东隐隐透露着一些令人觉得不敢轻慢的气度,他原本想请侯卫东唱唱歌,做做按摩,此时就将想法留在肚子里。 侯卫东回到房间,稍稍坐了一会儿,手机响了起来,将手机放在耳边,传来了李晶温柔的声音:“我的车停在门口,黑色的奥迪,就是你用的那一款。” 听着熟悉的声音,侯卫东脑中突然浮现出在益杨县青林镇粮站会面的场景。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他仍然能清晰地记起无数细节,仿佛那些年那些事就在昨天。在出门时,他又略有不安,自己带队来参加广交会,第一天晚上就和李晶约会,是不是太过荒唐。略为犹豫,他还是抓紧时间进行洗漱。 坐电梯往下时,中途上来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年轻女子衣领开口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沟,双腿细长,身材颇佳。她将头靠在男友肩上,说着侯卫东听不懂的粤语。侯卫东以前并不觉得粤语好听,此时此刻听着年轻女子用粤语说情话,如唱歌一样婉转,他没来由就喜欢上了粤语调子。 出了宾馆旋转门,一辆黑色奥迪车悄无声息地滑过来,车窗滑下,李晶招了招手。 等到侯卫东上车,李晶紧闭嘴巴不说话,专注看着前方。侯卫东用探询的口气道:“你怎么也在广州?” 李晶仍然没有说话。 小车开出宾馆,行了一段后,停在了路旁。李晶抚着方向盘安静两秒钟,然后转身扑向侯卫东,她闭着眼,深情地将火热温润的嘴唇印在了侯卫东嘴唇上。 深深的亲吻,饱含着李晶的所有渴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抬起了头,道:“很高兴,今天遇到你。”此时,她不再是精工集团董事长,而是一名需要爱的单纯女子。 侯卫东被搂得差点憋了气,等到李晶松开嘴唇时,禁不住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道:“你没有变,还和以前一样有魅力。” 热吻之后,双方之间存在的微妙隔阂被一扫而空。李晶脸色红润,神采飞扬,道:“猴子,你还是原来的那个味。” 侯卫东笑道:“我就算是孙悟空,有七十二变,这种时候也得变回真身。” 精工集团广州公司仍然和岭西公司一样,在公司附近为李晶设有住房,而且室内装修都和岭西住房风格一样。进了门,李晶用脚后跟将防盗门关上,飞身又扑进侯卫东怀中。 在巴山夜雨饭店里,侯卫东内心还存有疑虑和不安,此时此刻,拥抱着这一具充满着热力的身体,他完全融入李晶的温柔怀抱之中。 李晶用牙齿咬着侯卫东耳朵,喃喃地道:“猴子,好想你啊,你想我吗?”在晚宴时她显得成熟稳健,此时她将应酬时的伪装去掉,显得既妩媚又温柔,既漂亮又性感。 当年,李晶这一朵鲜花是为了权力和金钱而开放,如今,经过无数次蜕变,当年的丑小鸭成为精工集团董事长。有实力才获得自由,她再也不会为了生存而向男人献媚,此时的她如完全盛开的鲜艳玫瑰花,独自为爱人开放。 一阵手机响动打扰了两人的热拥,侯卫东伸手拿过手机,见是陌生号码,没有理睬。李晶道:“把手机关了。”侯卫东道:“有纪律,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我把它调成振动。” 李晶没有再提手机事,她脸颊已经滚烫一片,妩媚地道:“我先去洗澡,你再去。” 侯卫东将手机放回茶桌,道:“一起吧。” 李晶摇头道:“不,最美好的一刻要留在床上。” 洗完澡,在床上等候侯卫东时,李晶用平静的声音给秘书打了电话:“今天我有急事,晚上十二点不能乘机,改乘明天早上七点那一趟班机。我不管有没有机票,明天早上一定要走,你必须想办法。” 侯卫东赤身走出卫生间,身体充满雄性的激情。他跨上床,揭开了那一层薄薄的毛巾,一具玲珑剔透的饱满身体出现在眼前。李晶静静地看着心爱的男人,全身皮肤战栗着准备迎接那只有魔法的手。 即将到达高潮之时,李晶在侯卫东耳边低语,道:“别射在外面,我在安全期。”她如八爪鱼般紧紧搂着侯卫东,身体用力地迎合着越来越强的冲击。 高潮结束以后,李晶平躺在床上,额头上布满均匀细密的汗珠。她爱怜地看着闭目休息的英俊爱人,右手拿起枕头塞在屁股下面,这是一个有利于怀孕的小方法,通过改变体位,能够增加受精概率。她是悄悄使用这个小办法,没有让侯卫东发现。 休息一会儿,侯卫东睁开眼睛。李晶温柔地将头枕在侯卫东臂弯,道:“这十年你也辛苦,从上青林的驻村干部,下山到青林镇当副镇长,再到县里和市里,每步都不容易。” “我是在体制内,毕竟有规矩可行,一步一步往上走就行。你是空手套白狼,从无到有,从有到大,了不起,我是真心的。” 李晶轻轻吻了吻侯卫东的额头,道:“我们别互相吹捧了,一句话,大家能走到今天都不容易。你前一阵子在沙州搞国企改革,这是捅马蜂窝,肯定背了不少骂名。” 侯卫东惊奇地道:“你现在很少回岭西,沙州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精工集团很大一部分业务放在岭西,我必须关心岭西的发展,否则就是盲人骑瞎马,肯定要吃亏。《沙州日报》和《岭西日报》是党报,一般人不喜欢看,认为假大空,其实这两份党报的信息量相当大,而且非常准确,只是大部分人看不出门道。这两份报纸我是每期必看,你的情况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李晶这话是半真半假,她看这两份报纸,主要原因之一是了解岭西和沙州的发展,而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她希望能在报纸上看到侯卫东。特别是《沙州日报》,如果接连好几期都没有侯卫东的消息,她的心里就空落落的。 侯卫东从李晶眼中看到一些熟悉的意境,这种意境,再次让他回到几年前在益杨县艰苦奋斗的青春时光。他握着李晶的手,道:“我记得你平时都在香港,今天怎么到广州,是特意来看我,还是遇上的?” “我原本准备在晚上十二点乘飞机,要出去一趟,有点生意上的事要解决。听说你要来,改乘明天一早的飞机。”李晶没有多谈自己的事,叮嘱道:“你别在广州待久了,这边闹‘非典’。” “‘非典’有这么厉害吗?我看到街上不少人都戴着口罩。” 李晶坐了起来,道:“我先说几件事,你就了解‘非典’的厉害。香港‘非典’接近五百例了,位于九龙牛头角的淘大花园被隔离。所有进入香港的旅客必须填写通报单,确认是否有发烧、咳嗽等症状。香港卫生署宣布‘非典’列入了《检疫及防疫条例》。”她担心侯卫东的安危,详细地讲解了“非典”的情况。 侯卫东起初不在意,听到后面,表情严肃起来。他和李晶不一样,李晶只是担心个人安危,他作为沙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还想着沙州全市四百多万人的安危。 侯卫东道:“在岭西,大家对‘非典’认识不足,包括领导们都没有重视这事,说不定要吃大亏。”他这时想起蒋大力所说的话,暗自佩服商人的嗅觉。 聊了一会儿“非典”,侯卫东道:“在生意上有什么打算?我觉得精工集团根基还得在岭西。” 李晶道:“几年前,你曾经劝我搞煤矿,当时没有听你的建议,后来算是吃了亏,看来你的眼光更准一些。精工集团前阶段是由土转洋,下一阶段还得由洋转土。这一两年我们已经在进军资源类产业,总经理吴兴彬主要任务是在岭西收购矿山。” 侯卫东对沙州工业很熟悉,在他的印象中,精工集团在沙州并没有大手笔,道:“吴兴彬在沙州没有多少活动,至少我很少见到他。” 李晶道:“在岭西搞资源型企业,沙州不算最好,我们重点在多山的茂东和茂云,目前进入了茂云。” 在岭西,茂东市和茂云市都处于重重大山之中,资源丰富,沙州市所辖成津县也位于大山之中,勉强算是资源大市,可是比起两茂地区来说又稍有不足。祝焱是茂云市委书记,有了祝梅这层关系,李晶的公司进入茂云肯定是顺风顺水。多年前布的局到今天终于发挥了巨大作用,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眼前的美丽女子高看一眼。 早上,李晶起得很早,她在卫生间照了镜子,见自己面色粉红娇嫩,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微微有些心酸。来到床前,看着如婴儿般熟睡的侯卫东,几颗泪珠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床上,她在心里道:“我爱你,卫东。我爱你,疯子。希望这一次能圆我的梦,也希望有重逢的机会。” 侯卫东醒来以后,没有见到枕边人。他走到客厅,见到李晶戴着围裙端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稀饭和馒头发愣,便打招呼道:“起得这么早。” 李晶将满腹心事藏了起来,展颜笑道:“我还得坐飞机,当然要起得早一些。” 出门之时,李晶紧紧拥抱着侯卫东,亲吻着对方脸上的每一块皮肤,弄得侯卫东也开始伤感。 两人一起走到院外,李晶站在院门口的精工集团小车前,故作潇洒地道:“你别送我了,我自己到空港。” 此时,侯卫东意外地看到了李晶眼角微微而起的鱼尾纹。这道鱼尾纹在房间里并不明显,此时阳光照在脸上,平素不显眼的鱼尾纹便若隐若现了。他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道:“我开车送你,等会儿回来把车交给公司里的人。” 听到此语,李晶既意外又高兴,道:“你开吧,难得送我一次。” 小车上了机场高速公路,一路上绿树不断地往后飞奔,机场转眼就到了。 当侯卫东把车停稳,李晶解开了安全带,她俯过身,再次搂住侯卫东的脖子。热吻良久,她抬起头,注视着侯卫东的眼睛,道:“机场人多,不安全,你别送我进去了,就在这里目送我。” 下了车,李晶拉着包往机场走去,背影仍然苗条而匀称,步伐挺直有弹性。侯卫东还以为李晶会回头挥挥手,结果李晶没有回头,笔直地走进机场大门。 李晶走进机场以后,侯卫东看了看表,没有再等,开车离开了机场。 在广州的短暂时间里,侯卫东把工作安排得很满,拜访了广州相关部门的领导,检查了沙州企业在广交会的展场,还在巴山夜雨宾馆招待了岭西省相关部门领导。 驻广州办事处主任廖沙使出浑身解数,充分发挥了驻广州办事处的作用,将各项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侯卫东很满意。 昏天黑地忙了几天,侯卫东一行人终于要回沙州了。 离开安检口时,朱文清挽着廖沙走到停车场。 “沙沙,侯卫东没有进常委,又不分管广州办事处,你还卖力得很。” 廖沙开导道:“沙州有句古话,叫作欺老不欺小,侯卫东虽然只是普通副市长,可是他发展潜力大,是沙州最大的潜力股。从广州回去以后,他就要到省委党校培训,能参加这一届培训班的学员都是各地精英。你要相信我的判断,侯卫东迟早会掌大权。他还没有掌大权时,我们成了好朋友,效果百分之一百比以后要好得多。若是他当了市委书记,围在身边的人如过江之鲫,我远在广州,哪里还能插得进去。” 朱文清以前在县里工作,是通过廖沙的关系才调到广州办事处。她将头靠在廖沙肩头,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一肚子弯弯绕,这样活着累不累?” 廖沙道:“我这点小肚鸡肠在真正的官场里根本不算盘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盯着我这个位置的人多得很,不想点办法,别说升官,屁股下的板凳都有可能坐不稳当。对了,你以后要把李晶抓紧点,她和侯卫东关系不一般。” 朱文清有点茫然:“李总和侯卫东,没有什么关系。” 廖沙伸手捏了捏朱文清的脸颊,道:“我的傻女人,你还没有看出来,李晶绝对是侯卫东的老相识。那个眼神,其他人看不出来,我专做迎来送往的事,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朱文清是个漂亮开朗且没有多少心计的女子,她这个特点在聪明人成堆的官场格外突出。廖沙天天跟聪明人打交道,反而特别喜欢总是一脸茫然的朱文清。 朱文清还是有点疑惑:“我给李晶提起侯卫东时,她一点特殊的反应都没有,还是我劝着才来吃饭。” 廖沙笑了起来:“我的傻女人,李晶后来不是承认与侯卫东早就认识吗?她越是没有反应,越是说明心中有鬼。” 朱文清抬头看着机场天空上正在爬升的大飞机,突然有点生气,道:“你们这些臭男人,不理你了。” 飞机刺破云层后,天空变得蔚蓝、纯净。一千六百多公里的行程在没有飞机的时代是一场跋涉,此时,一千六百公里的行程变成了两个小时的高空之旅。在养眼的空中小姐来回走动中,飞机跨过了无数条经线和纬线。 侯卫东脑中想着许多事,诸如若是“非典”在广州爆发,是否还派大量人员参加广交会;又诸如李晶的变化以及离开时不同于往日的情绪;再诸如沙州还有一位副市长应该要进常委,自己有多大的机会。 这些问题都很难得出结果,空中小姐过来送饮料。他喝着苹果汁,脑子又胡思乱想道:“也不知哪一家航空公司的空姐更漂亮。这些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子也不容易,长期飞行在高空中,照顾不了家人,对身体也不利,而且,现在她们的收入也没有以前的优势。” 在左思右想中,一百多分钟的飞行很快结束,飞机轮子在跑道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紧接着,不少人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给家人报起平安。侯卫东很沉着,他一直坐在宽大座位上,看着心急的旅人排队下飞机。听着此起彼伏的报平安声,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随即自我检讨道:“幸好是在下飞机时想起这首诗,否则还真是不吉利。” 晏春平早就等候在外,他背了一个小包,里面有侯卫东的保温杯,保温杯里泡着来自上青林的明前茶。他接过行李时,将茶水递给了自己的老板。 “侯市长,怎么这么多人戴口罩?” 侯卫东在广州看到许多口罩,见多则不怪,经晏春平提醒,他发现自己这一班飞机确实有不少口罩男女。他喝了一大口茶水,道:“广州闹‘非典’,他们患上了‘非典’恐惧症。” “侯市长,‘非典’会不会传到岭西?” “谁说得清楚,也许会,也许不会。” 在小车上,手机不停地响,第一个打电话过来的是母亲刘光芬,然后是小佳。刘光芬问了平安,道:“你很长时间没有在家里吃饭,你算一算有多少天了。” “好好,我找时间回来吃饭。” 听着母亲的唠叨,侯卫东感到很温暖。 小佳在电话里埋怨:“下了飞机不打电话,害得别人担心。”侯卫东辩解道:“刚下飞机,还没有来得及。”小佳又道:“晚上到大哥家里吃饭,蒙叔也要过来。” 蒙叔就是沙州市原政府秘书长蒙厚石,他和现任省长朱建国是好友,因此在沙州官场中的地位很微妙。自从其侄女蒋笑嫁给侯卫国以后,蒙家和侯家就时常在一起走动。 “行啊。”侯卫东随口应着,他原来并没有想到在广州会与李晶鸳梦重温,心中不免五味杂陈。从岭西机场到沙州,他迅速将心态调整过来。 第一章 侯氏双杰——侯卫东和侯海洋的相逢 十年前的旧事 进了新月楼,晏春平将侯卫东的水杯揣在包里,坐车离开。 走到小区中庭,小佳亲热地挽着侯卫东的胳膊,道:“你在广州想我吗?”侯卫东道:“想。”小佳仰着头,道:“你肯定没有想。”侯卫东道:“想没有想,这个无法证明。” 穿过中庭,很快就来到大哥家里。 新月楼是沙州第一个小区式楼盘,这几年,沙州新楼盘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可是新月楼还是被公认为最好、最成熟的小区。新月楼成就了步高,他凭借着新月楼跻身为岭西全省著名的青年企业家,房地产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侯卫东一家人都进入了新月楼,包括父亲母亲、岳父岳母以及大哥大嫂。另外,赵秀、蒙厚石等好友也住在新月楼。 在沙州民间传言中,住在新月楼中两类人最多,一是贪官,二是奸商。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言,带着负气情绪,当不得真。真实的事实是一座座用大量资金堆砌的楼盘拔地而起,想要拥有一套房子,必须用真金白银来交换。随着楼盘崛起,原本混居在一个区域的有钱人和无钱人被一支无形的手分开,于是,有钱人和无钱人的居住区渐渐变得泾渭分明。 在侯卫国家,客厅里摆了一副围棋,普通的黑白玻璃围棋。侯卫国执白,拿着白子无法往下落,因为满盘关键部位皆黑子。 蒙厚石遇到一个弱对手,感到很无趣,见侯卫东进来,笑道:“卫国去厨房帮忙,卫东过来下。” 侯卫东道:“我也不是蒙叔对手。” 论职务,蒙厚石只是市政府的原秘书长,论辈分他是侯卫国的叔叔。在家里,侯家兄弟都忘记了蒙厚石的职务,亲切称之为蒙叔。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蒙厚石与省长朱建国关系非同一般,让他在整个沙州都显得地位超然。 侯卫东接替了大哥的位置,两人各捡棋子准备重来。当落下几子以后,他习惯性去拿水杯。手刚伸出,他意识到这不是在办公室,没有秘书为自己泡茶,就起身去泡茶。在柜子里,找到一包撕开口子的绿茶,这是一包市场上随处可买到的极便宜的地方老茶,名为老鹰茶,最大的特点就是劲大,最大的优点是便宜。侯卫东喝惯了上青林最好的明前茶,喝着老鹰茶,只觉得粗鄙刺口,他不由得心中感慨:“俗语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喝惯了上青林明前茶,喝起大哥的老鹰茶,真是难受!” 下了二十余手,棋盘形势又不利于侯卫东。在侯卫东苦思冥想之时,蒙厚石悠闲地问:“这次到广州,有什么收获?”离开了政府秘书长岗位,蒙厚石将西服彻底丢进了衣柜,穿上了丝绸外套,还将皮鞋换成了平底手工布鞋,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侯卫东道:“每一届广交会沙州都没有落下,算是例会,至于收获就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像我们这种内陆城市,参加这些活动利大于弊,要走出去,就得有走出去的路径和准备。” “你什么时候去省委党校?” “隔几天就要去党校读书,广交会的事情就交给部门去办。唯一让人不安的是‘非典’。”侯卫东停顿一下,道,“香港、广东在闹‘非典’,据说这种新型传染病通过空气传播,传染性强,没有特效药。我发现那边的市民比较恐慌,街道上不少人都戴着口罩。组团去广交会,最大的问题就是怕染病。” 蒙厚石等到侯卫东落子,他基本上没有思索,飞快地应了一子,道:“我退下来后闲来无事,天天研究报纸。机关就是好,各类报纸多,资讯丰富快捷。从报纸上综合得来的印象,我判断广东的‘非典’是个大麻烦,搞不好,会引发内地的连锁反应。” “蒙叔也是这样想?” “看来我们两人想到一块了。姬程管卫生,我估计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事。他心思没有在工作上,老是往岭西跑,机关里都知道他在盯着常委的位置。哈哈,我无职一身轻,倒能听到些真话。” 侯卫东不愿意随便议论班子里的另一位副职,又想听听蒙厚石这种老机关的看法,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姬程想进常委,我也想进常委,蒙叔有什么高见?” 蒙厚石道:“岭西体制最大的问题是干部选拔的方式,我们是通过组织部门来选拔干部,这其实和千年以来选拔干部的方式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技术上不同。这种选拔方式最要命的问题是如何评价和判断干部。评价和判断干部分为两个方面:第一,在信息传播过程中,信息会变形走样,领导接收到的信息不一定就是真实信息;第二,就算上级领导和组织部门接收到了完整准确的信息,还存在如何解读的问题。小人们钻营,除了结党和行贿以外,最喜欢的招数就是不断向领导传播利于自己的控制性信息。” 侯卫东在最基层工作过,又当过领导秘书,了解体制的弊端,对蒙厚石所说深以为然,道:“所谓向领导汇报工作、制造假数字、在媒体上露脸,本质上都是控制信息。如果官场竞争仅限于此,其实还算健康。最能打击干部信心的其实是不规范竞争,手段之多,用心之深,都让人觉得可怕又悲哀。” 蒙厚石与省长朱建国关系深厚,通过蒙厚石的关系,侯卫东极有可能搭上朱建国的线。若是以往,他十有八九会毫不犹豫就要用这条线。如今他步入厅级行列,见多识广以后,反而越来越谨慎。在省里形势还不太清晰时,轻易越过周昌全去搭另一条线,是祸是福还真说不清楚。 蒙厚石一直在揣摩侯卫东的心思,他默想一会儿,接连落下几枚棋子,迅速攻破了侯卫东构筑的防线。 在侯卫东苦思时,蒙厚石风轻云淡地开始喝茶,道:“我吃掉了你四颗棋子,你费心布下的棋就成了废棋,棋盘上形势不明时,先占位置,永远不会错。从沙州现在的局势来看,若是让其他人占了常委位置,你就失去先机。做再多的实事,所有群众都拥护你,也不能挽回损失。” 担任副市长以后,侯卫东为了解决国有企业普遍亏损、群体性事件不断的难题,深入基层,敢于攻坚克难,卓有成效。人的精力和体力都是有限度的,埋头于具体工作,他朝省里跑的时间相应就少了。 蒙厚石是市政府的旁观者,几位副职的动静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马有财与市委书记朱民生越走越近;姬程有一半的时间在省里活动;钱宁是无党派人士,也有他自身的优势;唯有侯卫东陷入无休止的矛盾之中。他将官场看得太透,又颇为欣赏侯卫东,今天是有意提醒侯卫东。 侯卫东很看重蒙厚石这种经历曲折丰富的老同志,但是他没有将自己的心思完全剖解出来,道:“在宁玥没有正式当选市长前,很多事暂时定不下来。蒙叔刚才所说很有道理,我要好好消化。” 晚餐开始时,已过了《新闻联播》。蒋笑用开瓶器将红酒打开,道:“这是从法国直接进口的原装葡萄酒,不是国内灌装,绝对正宗。” 这句话如此熟悉,侯卫东愣了愣,随后想起廖沙曾经说过这句话,笑了起来。蒋笑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真话。” 侯卫东道:“我在广州听到过原汁原味的话,是巧合还是你的话有版本来源。” 蒋笑道:“肯定是听廖沙说过,红酒就是他送给老爷子的。廖沙在广州办事处,舅舅对他多有照顾。现在舅舅退居二线,他还能到家里来,说明这个人不是白眼狼。” 廖沙八面玲珑,是真正的聪明人,而真正的聪明人都不愿意当白眼狼,更何况蒙厚石还有特殊背景。侯卫东没有点破此处,随口道:“不错,不错,适当喝点红酒有利于身体健康。”在品红酒时,他暗道:“廖沙与任林渡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类型的人,但是廖沙看似话多,实则口紧,他肯定知道我与蒙厚石的关系,却没有在我的面前提起,分寸感比较强。” 觥筹交错时,《焦点访谈》开始,在节目中,卫生部长介绍了非典型肺炎的发病情况和防治知识。 侯卫东到广州走了一趟,在广州大街上看到很多流动着的口罩,与在座的其他人相比,有更多直观印象。《焦点访谈》居然作了“非典”专题,卫生部长亲自接受采访,这让他很惊讶。 昨天,李晶谈起香港疫情深有畏惧,千叮咛万嘱咐要注意预防“非典”。侯卫东当时听了进去,后来并没有将“非典”完全放在心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国家大了,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怪事多了就不足为怪。而且岭西并没有发生疫情,这个“非典”还远在千里之外,更不必大惊小怪。 看完这一期《焦点访谈》,回想着李晶、蒋大力的叮嘱,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且在脑子里反复琢磨,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小佳注意到侯卫东看过《焦点访谈》以后,与大家聊天时就有点心不在焉,在众人面前,她装作没有看见,努力找话题,让聊天有趣。回到家里,小佳问:“你表情不对劲,阴沉沉的,遇到什么事?” 侯卫东道:“刚才看了《焦点访谈》,觉得很有问题,‘非典’应该很严重,沙州是人口大市,说不定要受波及。” 听到这个回答,小佳哭笑不得地道:“刚才在大哥家里,你脑子里就在想着这事?我还以为你和蒙叔谈话不愉快。蒙叔多次在朱省长面前说你的好话,你千万别把蒙叔当成下级。” “我和蒙叔谈得挺投机,刚才分神,确实是因为看了《焦点访谈》。沙州市委、市政府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非典’的严重性。” “‘非典’当真有这么厉害?” “卫生部长在《焦点访谈》专门谈非典型肺炎,这意味着什么?说明‘非典’已经是全国性问题,这一点你能理解吧?”侯卫东每天必看《新闻联播》,很多人认为《新闻联播》没有看头,其实只能说明他还没有学会看中央台新闻,以《新闻联播》为主的节目都不是随意为之,具有相当丰富的信息量,是政策风向标。作为数百万城市的副市长,绝对不能忽略《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等节目连续反映的问题;否则,要么是失掉先机,要么要遭受处罚。 在地方政府的领导下,要利用政策谋发展,换个说法就是钻政策的空子,除了特定的消息渠道外,解读《新闻联播》是基本功。 侯卫东继续道:“有几件事情,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内地已有一千多病例,死亡了四十多例;香港中小学及幼儿园停课,并宣布隔离一座叫淘大花园的大楼。” 小佳不以为然地道:“岭西没有人得病,省里还没有全面部署,说明疫情不严重。你马上就要到省委党校学习,又没有分管文教卫,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把手伸进姬市长地盘,他正在为了常委位置朝岭西跑,这个时候特别敏感。” “我是沙州市政府副市长,全市四百万人口也就几个副市长,我和同事们得为四百万人的安全负责。防疫工作虽然不在我分管的范围内,可是看到了问题,难道让我憋在肚子里?这是不负责,不是我的性格!”侯卫东素来不喜在家里谈工作,可是“非典”是特殊传染病,控制不了将危及所有人。因此,他愿意与小佳讨论“非典”,让家里人能对“非典”有一个正确认识。 “真正应该负责任的是市委书记朱民生和市长宁玥,你作为副职,而且不是分管领导,有多大的责任?地球离开了谁都照样转,别把自己想得有多么伟大、光荣、正确。” 按照体制内的分工,小佳所说句句是实,一时堵得侯卫东说不出话,他自嘲地笑道:“我这个婆娘,怎么越来越牙尖嘴利!” “不是牙尖嘴利,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事实胜于雄辩。” “对于所谓官场套路,我岂能无知。只是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觉得生活还是应该多一点高尚的东西。说老实话,若是一般的事情,我绝对不会管姬程的事,一句话都不会说,甚至愿意见他出点丑。可是‘非典’这件事,我既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若是不发出声音,任由事情烂下去,良心会过意不去。还是刚才那句话,作为沙州政府副市长,守土之责,也有我一份。” 小佳看了丈夫一眼,道:“别人脑子里都想着如何升官,想着找路子投靠山,你是捧着金山没有用,整天正义感澎湃啊。” 凡是进入这个体系的人,升官便会成为永恒的主题,除非是已经彻底失去了上升空间的官员才不会对升官感兴趣。小佳既是体系中人,又是领导夫人,比起一般人,对这个话题有天然的敏感性。 “大家都想升官,这固然不错,但是升官的同时必须要做实事,这样才能长久,也对得起自己良心。或者换一种说法,做实事和升官至少是同等重要。为了升官不惜一切手段,是官孽!”侯卫东说的是真心话,这也是他性格使然,是人生观、价值观在现实中的体现。 “现在社会上把官员脸谱化,打个标签,仿佛官员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次品,其实包括你和我,都是从普通老百姓家里出来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七情六欲。在有些人嘴里就变成了一张工业品似的花脸,可笑至极!”他说这一段话也有针对性,打开网络,常常看到对官员的痛骂声,虽然网上言论当不得真,可是看多了,对人的心理或深或浅还是有影响。 小佳打了个哈欠,亲了亲侯卫东脸颊,道:“才从广州回来,小别胜新婚,你别忧国忧民了。我先洗澡,你也快点。” 小佳洗澡时,侯卫东看了会儿电视,又给蒋大力打了电话。蒋大力的电话里传来一阵音乐声,随后又有开门的声音。 “在哪里花天酒地?” “我在铁州,和医院的头头脑脑们在一起鬼混。” “你不知用酒色腐蚀拉拢了多少干部,罪孽深重啊。”开了两句玩笑,侯卫东言归正传,道,“看今天晚上的《焦点访谈》没有,对‘非典’发展怎么判断?” 蒋大力喝了不少酒,大脑袋上冒着热气,他抹了一把汗,道:“我早就说过,‘非典’必然会风行全国。我今天陪着领导们喝酒,伤肝伤肾伤脑,就是为了给铁州人民准备充足的防非药品,现在还有我这么高尚的人,比起你这个老牌的共产党员如何?” “少给我鬼扯,想办法发点‘非典’的资料给我。” 正在和蒋大力说话,小佳从浴室出来,满面春风,人若桃花。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由于侯卫东即将要前往党校学习,部下们都抢着时间来到政府大楼,有些事必须由侯卫东拍板和签字,他们才能实施。 上午时间,侯卫东忙得头昏脑胀,见了四个部门一把手,抽空开了一个座谈会,中午帮着江津约了财政局长季海洋,陪吃一顿饭。到了晚上,在新月楼门前与绢纺厂厂长蒋希东握手告别,这才空闲下来。 蒋希东以前是国有大厂的厂长,经过管理层收购,身份就由厂长变成了资本家,他深知要在沙州立足,必须与官方保持良好关系。他对待侯卫东的态度更显微妙,比原先还要恭敬。当然,以前恭敬为了头上帽子,如今恭敬是为了企业发展。 侯卫东担任副市长以来,最棘手之事就是处理市绢纺厂问题,他希望经过改制后的企业能获得新生,因此一如既往地支持蒋希东。 走到新月楼中庭,脑子里又浮出了“非典”的影子,他摸出手机,想给代理市长宁玥打电话。正在拨号码,宁玥的电话打了进来。 侯卫东道:“想曹操,曹操到,正想着向您汇报工作,手指都按到键上了,您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宁玥坐在市委小招待所一号楼顶楼,对服务员说了句“老规矩”,然后接着打电话:“上午和下午都在岭西开会,朱省长最后留了几个市长开小会,今年事情多,压力很大啊。你这次到广州,很有收获,只不过意向性协议不等于正式协议,要跟踪。” “我写了一份材料,对每份意向性协议进行了分析,已经发给杨柳了。这次到广州,看到了‘非典’不断蔓延,死了不少人,心里很不安。” 听完事情大概,宁玥脸色郑重起来,道:“我在市委小茶楼大包间,和一位老友喝茶。你如果有时间,过来一起叙旧。” 宁玥与侯卫东结束通话以后,她马上又给杨柳打了一个电话,吩咐道:“你赶紧整理省里关于‘非典’的相关文件,然后送到一号楼茶室。”打完两个电话,她才对面前的年轻人道:“海洋,若不是你说起此事,我压根没有想起在1993年我就见过侯卫东。” “我是不起眼的中师生,参加省教育厅表彰会是很特别的荣誉,肯定不会轻易忘记。宁市长一年要主持很多会,对这种会印象不会太深。而且,当时你和卫东市长都是在聚光灯下,我在聚光灯边缘,所以我能记住你们,你们不一定记住我。”侯海洋是茂东市巴山县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他到沙州出差,特意拜访多年前的老朋友宁玥。 “那一年你辞职到了广州,谁都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曲折的事。张沪岭当年若是挺得过去,现在肯定会是全国一流的企业家,真是天妒英才!”近十年时间过去,张沪岭意气风发的形象仍然深深地印在宁玥的脑海中,每次想起此事,都唏嘘不停。 1994年,宁玥还在省教育厅当副处长时,到广东出差,住在侯海洋准姐夫张沪岭家里。侯海洋那时刚从牛背砣村小辞职,住在姐姐家里,他陪着宁玥去参观了中山纪念堂等景点。后来,两家人一直都还有接触。 侯海洋神色稍黯,道:“我姐到现在仍然不能释怀,这块心病得跟着她一辈子。” 两人喝茶的地方在市委招待所一号楼顶楼,顶楼有两套独立房间,一套用作休息,另一套则被改造成茶室。坐在茶室里,可以居高临下看到招待所的大院子。 宁玥来到沙州后搬了两次住处,最终还是选定市委招待所居住。此时市委招待所经过不动声色的改造,符合大城市知性女子的审美需求,也符合一位女市长的身份。 新月楼,侯卫东与宁玥通话结束后,他看了看手表,站在门洞口,稍迟疑,还是上了楼。小佳正在看电视连续剧,泪眼婆娑,不停用纸巾擦眼睛。 侯卫东太熟悉眼前一幕,笑道:“你慢慢替古人悲伤,我还要出去。” 从电视前收回目光,小佳道:“才回来又要出去?” “在楼下接到宁市长电话,她才从省里回来,我要与她见面。” “嗯,早点回来。” 出了门,到车库开车。发动汽车之时,侯卫东还作了一番思想斗争:“开着奥迪私家车在宁玥面前逛,是不是太高调了?以前就开过,现在何必隐藏!”宁玥来当副书记之前,侯卫东就曾开着私家车与她见过面,一直没有回避,而他在朱民生面前则一直小心翼翼隐藏了自己的私生活。 “我与宁玥关系越走越近,同时与市委书记始终若即若离,这样下去难免会被认为上了宁玥的战车。”他转念又想道,“宁玥是市长,我是副市长,两人接触多是在所难免,太正常不过,我也不必过于在意别人的想法。” 市委小招待所被红砖高墙包围,一排排高大绿树如妖怪,在黑暗中舞动。一辆小车开进小招,车灯不断刺破黑夜,依次将绿树照出原形,最后照亮了一号楼。 在一号楼顶楼茶室里,宁玥正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谈笑风生。年轻人留着短发,胡须刮得干净,英俊又干练。他见到侯卫东进来,站起身,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侯卫东在脑里搜索一阵,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年轻人。 “卫东,先介绍一位陌生的老朋友,侯海洋,茂东巴山县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在比较私密的环境里,宁玥便将公共场所的“侯市长”变成了“卫东”。 沙州市在岭西省排行第三,实力远超茂东市。茂东市下辖县的一位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与沙州市长的政治地位相差甚远,能在一起喝茶,肯定非亲即故。 侯卫东与侯海洋握了手,道:“在岭西,侯氏有好几支,其中一支出自茂东。长辈说起过,我们家就出自茂东,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 这时,两人都不知道“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句话是错误的,他们在数十年前还真是一家。只是亲戚太长时间不来往,就变成了陌生人。 侯卫东的曾祖父出生在茂东市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年轻时为生活所迫,离开家乡,来到了沙州市临江县。其曾祖父每年还要回老家看望长辈,爷爷偶尔回去给祖坟敬香。曾祖父、爷爷先后离去以后,到了父亲侯永贵这一代,他当了二十多年兵,又经过“破四旧”年代,亲情淡了许多,从来没有回去跪过祖先。侯永贵只是隐约知道自己的根在茂东巴山县,具体位置则记不清楚了。侯卫东这一代人更不清楚家族源流,他只是知道祖先来自茂东。 侯海洋道:“若是侯市长老家在茂东,说不定和我们是一个清明会。我没有按照辈分取名,若是按辈分,我是正字辈,父亲是国字辈。” “巧了,我也没有按辈分取名,也是正字辈。父亲没有按照辈分取名,按辈分是国字辈。”侯卫东暗自稀奇,他在省内遇到过不少姓侯的人,字辈完全一样的并不多见。 侯海洋从小被父亲固执地带到祖坟处,相对于同时代的年轻人,他对家族源流了解得更清楚,道:“侯家的清明会有很多年没有搞了,我父亲老是念着此事。” 侯海洋有一米八,比侯卫东略高一点,两人身材相似,理着差不多的短发,甚至连神情都相近。 宁玥左瞧瞧,右看看,笑道:“你们两人肯定拥有相同基因,说是两兄弟,别人一定不会怀疑。” 三人坐下以后,宁玥用手指着侯卫东,不停地上下打量。侯卫东道:“宁市长,怎么用这种眼光看我,我的脸应该洗得很干净吧?”宁玥严肃地道:“侯卫东,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侯海洋的?仔细想一想。” 侯卫东当然知道宁玥话有所指,挠了挠头,道:“想不起来。” 宁玥故意叹息一声:“你是贵人多忘事,在1993年,你是不是参加过省教育厅的表彰?想想看,当时是谁在指挥你们排队,谁给你改过发言稿?” 一句话,把侯卫东拉到了十年前,他作为优秀学生干部代表在省教育厅举行的表彰大会上发言,当时省教育厅有一位美女副处长指挥队伍,但是他完全没有将当年的美女副处长和现在的宁玥联系在一起。 侯卫东猛拍大腿,感慨地道:“没有想到啊,我和宁市长在1993年就认识了,你还帮我修改过发言稿,实在是没有把你和当年的美女处长联系在一起。”又问侯海洋道:“你也参加了省教育厅表彰大会?” 侯海洋微笑道:“我是巴山中师毕业,茂东三好学生,也参加了表彰会。在餐厅,我们还说过几句话。” 侯卫东回想起十年前的细节,十年时间恍若在眼前,他再拍大腿,不停感叹世界真是太小。 聊了几句,侯卫东书归正传,道:“宁市长,‘非典’不是小事,我认为沙州市要提前做好准备,加大防范力度。” 宁玥坐回到米色沙发上,道:“市里在年初印了《应付突发事件预案》,还成立了领导小组,召开了工作会,应该说很重视。” 侯卫东摇了摇头,道:“宁市长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恕我直言,领导层的重视程度不够,包括我,在广东看到‘非典’并没有在意。昨天看了《焦点访谈》才意识到不对劲。我查过资料,‘非典’是唾液传染,传染性非常强,而且有家族和医护人员被集体传染的特点。3月27日,香港各中小学及幼儿园停课,更为严重的是淘大花园被整体隔离。沙州是人口输出大市,在广东打工的人非常多,若是他们把‘非典’带回来,一传十,十传百,呈几何数级增长,我们不提前想办法控制,到时疫情突发,罪过就大了。” “有这么严重?我看过省里的几份简报,说是这个病可以控制,广东不少人都康复出院。若真是烈性传染病,省里早就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宁玥在省级机关工作多年,对于省级机关套路很熟悉,她一直习惯从其动态来推测事情的严重性,往往很准确。 侯卫东道:“我担心省里也没有意识到‘非典’的严重性,未雨绸缪,总不会错。作为沙州政府领导,守土有责,马虎大意要出大问题。若是当真出了群体性事件,市政府又没有提前防范,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宁玥还是代理市长,若是在代理期间出了事,肯定要影响以后的发展。她一直相信侯卫东,听到他说得如此郑重,开始意识到自己对“非典”了解得不够深。她刚才背靠着沙发,姿势随意,此时背挺直,脸色沉重起来。 在两位市领导谈工作时,侯海洋在一旁静静听着,暗自琢磨道:“侯卫东讲得很有道理。巴山城关镇有十来万人口,我又分管着文教卫,回去以后得认真做点准备。”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房门轻敲两下以后,然后被轻轻推开。杨柳拿着文件夹走了进来,她走得急,额头有着微微的汗水,脸颊透着点红润。她首先给侯卫东打招呼:“侯市长好。”又朝侯海洋道:“侯书记好。” 侯海洋知道杨柳是沙州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正儿八经的副处级干部,他站起来与杨柳打了个招呼。杨柳注意到这个细节,忙道:“侯书记,别客气,请坐。” 宁玥将一叠材料从文件夹上取了下来,摊在茶几上,道:“省里还是重视此事,有简报,还有加强预防的通知。” 侯卫东从摊开的材料中看到一份省卫生厅发的简报,标题上有“香港淘大”几个字,便将这份材料拿出来。 其中有这样一段内容:“3月19日,一名‘非典’患者到香港淘大花园E座其弟住处,期间使用过厕所;3月26日,淘大花园有7人患‘非典’,28日增加到63人,31日激增至213人。检验发现,SARS病人的尿液和粪便中都有大量病毒,而且病毒在粪便中可以存活60小时以上。当第一例感染者造访住在淘大花园的亲戚,并多次使用厕所时,带着病毒的水雾就飘到共用一条下水管的各层同号码的公寓内,使得其中的居民感染。这些居民再通过共用电梯,将病毒传给不共用下水管的其他编号公寓中的居民,其他编号公寓中居民感染后同样通过下水管道将病毒传入其他楼层同号码的公寓内。” 侯卫东看完这份不起眼的简报,递给宁玥,他自己反而不太相信材料的介绍,道:“我听说过淘大花园,材料说得太神了,是不是这么牛?” 宁玥皱着眉头看完这份简报,道:“是省卫生厅的简报,虽然说是转引的内容,应该不会有错。”她仔细看完所有的材料,得出了结论:“看来我们不能置身事外了,不能把广东的事情当作简报来看,我明天就和朱书记专程谈一谈此事。” 在岭西省,是否对某一件事情重视,光从文件里看是不准确或者说是不全面的,一把手的态度比文件更加直接和关键。侯卫东作为副职,深知其中奥妙。 让宁玥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侯卫东就达到了目的,至于沙州全市的防疫开展得如何,则是其他人的事情。在政府里,副职分管的事虽然不是泾渭分明,绝对不能碰,但大家还是遵守着基本规则,别人的事最好别去碰。乱碰,容易引起同僚的不满,同时也让下级为难。 谈完正事,侯卫东告辞。在下楼时,他想起自己居然与宁玥在十年前就曾经打过交道,算得上旧识,不由得生出亲切之感。 侯海洋很讲礼仪,亲自将侯卫东送下楼。侯卫东在上车前,对侯海洋道:“你是巴山县城关镇的头头,赶紧回去做好准备,千万别忽视了。” 侯海洋跟着看了些材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侯市长,我在镇里,信息闭塞,我有事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侯卫东道:“我们字辈排行相同,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有事打电话,别客气。” 第二天早上六点,侯海洋没有在沙州多停留,坐车直奔茂东巴山县,准备回去开展城关镇的防治“非典”工作。 八点,宁玥拿着昨夜仔细阅读的一系列文件,来到沙州市市委书记朱民生办公室。 自从沙州前市长黄子堤外逃以后,朱民生作为沙州市委书记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向省委作了检查以后,仍然没有摆脱心中重负。省里一位重要领导评价此事时,说了一句“市委主要领导缺乏统筹全局的能力”,此评价传到他的耳中,让他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醒来时一头冷汗。 痛定思痛,他定了两条策略:一是要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对于自己的任何下属都不能纵容,免得再出现一个黄子堤;二是要狠抓沙州经济,在经济上打翻身仗,他这个市委书记才有走出“黄子堤事件”阴影的可能。 宁玥谈完,慢慢喝了一口茶,等着冷脸冷面的市委书记发表意见。 朱民生暗道:“女子就是女子,总是抓不住重点。现在重点是经济工作,其他的都是锦上添花。”转念又想道:“宁玥如此着急此事,多半还是怕代理期间惹出麻烦。她怕惹麻烦,我何尝不是。” 他保持着长期以来形成的冷面,淡淡地道:“此事很重要,省里有不少指示。我们按指示办,立即成立领导小组,启动应急预案,召开工作大会,让市委、市政府两个督查室介入。” 宁玥从朱民生神情和话语中体会到微妙的敷衍之意,道:“若是有染病的民工从广东回来,稍有不慎,后果就严重了。” 朱民生道:“建议防治‘非典’领导小组就由宁市长来挂帅,副组长由姬程同志担任,办公室设在卫生局,由许庆蓉担任办公室主任。” 市委、市政府一年来成立了无数领导小组,市长担任组长,副市长担任副组长,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担任办公室主任,算得上比较重要的领导小组。 宁玥清楚地把握了朱民生隐含的态度,她知道事情只能如此,道:“近期要开常委会,建议增加这个议题。” 朱民生道:“可以。”在宁玥要起身的时候,他又道:“今年招商引资有点问题,得加把劲,让各个引资小组都走出去,别窝在沙州,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守株待兔更不行,窝在沙州招不到商。还有广交会的事,侯卫东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得另外派一名副市长,这么多企业在广州,有这么多意向性协议,光靠二级班子,难免群龙无首。” 宁玥应了一声,回头笑了笑,走了。 听着门外高跟鞋敲击地板的清脆声音,朱民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第二章 到省委党校学习 “非典”带来的商机 副市长姬程在铁州市办事,接到秘书文鹏打来的电话,并不是太在意,道:“你把任务安排给许局长,让卫生局把防治‘非典’的方案做出来,报给市政府就行了。” 文鹏还想说点什么,姬程不耐烦道:“就这样,有什么事情找许庆蓉。”他将电话弄成振动以后,笑着对叶铃道:“有了手机麻烦啊。” 叶铃是省政府研究室工作人员,以前是姬程下属,如今是未婚妻。这一次,为了陪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于明强及其未婚妻旅行,她特意请了公休假。 于明强在组织部任职前曾经在省政府研究室工作,叶铃、姬程和于明强三人是省政府研究室同事,具体来说就是于明强领导姬程,姬程领导叶铃。于明强和姬程都是六十年代初期人,叶铃则是七十年代后期人。 于明强的另一半叫李春瑶,是叶铃的大学室友兼上下铺。姬程与叶铃关系公开以后,有一次叶铃请客,来了不少大学同窗。姬程见到未婚女青年李春瑶,顿时眼前一亮。经过撮合,靓丽的李春瑶和于明强很快就谈起了恋爱。 姬程和于明强都是前年离婚,在一起工作算同事,一起读书叫同窗,一起离婚叫作同离,两人有着共同的离婚经历,又几乎同时找到新的另一半,私下里关系百尺竿头狠狠地进了一步。 姬程在院外抽了两支烟,道:“肚子饿了,还等不等他们?”叶铃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道:“他们两人是第一次出来玩,昨晚肯定睡得晚,我们再等一会儿。”姬程愁眉苦脸地道:“昨夜你折腾了我一夜,体力消耗巨大,真的饿得慌。”想着昨夜的疯狂劲,叶铃脸红红的,道:“你吃了枪药吧,劲儿这么足。” 男人在床上的能力强,在女人面前就有男子汉的自信心和魄力。昨夜大战之前,姬程特意提前服用了伟哥,效果还不错,至少叶铃起床后看起来更加娇嫩,如新春的花儿一样娇艳欲滴。 对于男人来说,二十来岁时是精子多银子少,四十来岁时是精子少银子多,在不同阶段都有失意和得意。姬程四十来岁,平时生活没有规律,银子不少精子很少,初次面对娇嫩的未婚妻还能勉强如狼似虎,春风多度以后,他有时就得用伟哥。 “叶铃,我和侯卫东、钱宁等人都是副厅级,进了常委还是副厅级,虽然级别上无差别,可是向上的空间就很微妙,能否再前进,这一步挺关键。你要给李春瑶认真谈这件事,现在于部长最听李春瑶的话,李春瑶吹点枕头风,比什么都管用。” 叶铃在省政府工作多年,将官场之事看得挺明白,点头道:“侯卫东是周省长的秘书,又和祝焱有关系,他的关系网宽得很,是一个厉害的竞争对手。另外还有个老资格的马有财,他的资历比你和侯卫东要深得多,也有竞争力。我估计常委就在你们三人之间产生。” 姬程朝紧闭房门的方向努了努嘴巴,道:“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于部长管着这一摊子事,最有发言权。” 十点半,于明强终于睁开了眼,伸手摸了摸,女人还在。 “年轻女人当真还是不同。”于明强心满意足地感慨一声,翻身起来,抚摸着女人裸露在外面的光滑肌肤。见女人仍然没有起身,干脆揭开薄被子,欣赏女人年轻的身体。 女人如一只卷曲的小虾,呈漂亮的“S”形,脊椎隐现。这是典型的年轻女子的身体,给了他无比的享受。他暗道:“难怪社会上传言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人生三大快事,虽然这句话从人生观和世界观来说是错误的,但是一分为二辩证地看也有某种合理性。” 他脑中想着,身体没有歇着,嘴唇沿着脊椎往下亲,一股激情又涌了上来。“你,讨厌,让人家睡一会儿。”李春瑶娇嗔地说了一句,翻过身,抱住了性急的男人。 铁州风景区的宾馆档次越来越高,达到五星级宾馆标准的就有好几家。站在阳台上,能清楚地看到高大树木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原始森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于明强和李春瑶起床后,已是十一点半了,四人就提前吃了午饭。午饭以山珍为主,茹汤鲜美,又很滋补,男人们都喝了两大碗。 吃过午饭后,于明强剔着牙,坐在阳台上喝茶,看着远方风景,舒服地打了数个饱嗝,道:“老姬,几年未到铁州,没有想到开发得真不错。” 姬程道:“我去年来过一次,来过一次就爱上这个地方,年年都想来。于部,干脆把我弄到铁州来当常委,我在这片风景区弄个基地,我们两家人随时都过来玩。” 于明强道:“铁州比起沙州的关系网更复杂,进常委暂时没戏。黄子堤逃了,沙州要重新洗牌,这才是大机会,我会留心寻找机会。” 姬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道:“于部是我的老领导,要多提携小弟。现在沙州有可能进常委的是马有财和侯卫东,马有财与朱民生来往密切,侯卫东是周昌全的秘书,都有强大的竞争力。” 于明强用力地深呼吸,让新鲜空气快速地涌进身体:“看事情必须辩证,要用发展的眼光。特别是在干部提拔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千万不能轻易放弃。如今在干部选拔任命中讲究程序,程序,你明白吗?” 姬程皱着眉毛认真理解于明强所说。 于明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道:“你别多想了,回去多向朱民生汇报,有他支持,则更好办。即使他不支持,也绝不能反对。” 叶铃和李春瑶两位同学在森林边散了一会儿步,李春瑶脸上显出些忧郁,散步时落落寡欢。叶铃知道其心事,劝道:“老于的人品很不错的,他以前那位是母老虎,素质太差,成天要老于给娘家办这样事情那样事情,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原则,弄得老于很难办。省里很多干部都支持老于离婚。” 李春瑶踢着落叶,道:“我们年龄差距大,他只比我爸小两岁,回到家里怎么称呼?你和姬市长只差十来岁,走在一起也看不出来,我们差了二十岁,随便怎么打扮,我走出去都像个小三。” 叶铃笑了起来,道:“我想起了一个段子,是关于考公务员的。” 李春瑶道:“你跟着老姬学坏了,总讲黄段子。” “你听不听,不听,我就不讲了。” “讲吧。生活让我们这么烦恼,总得自找点乐趣。” “那我讲了。一天晚上,一群亲戚再次动员一个女孩考公务员,女孩说我不干,我不想成为公仆,骑在人民头上。妈妈在回家的路上叹息:你是中文专业的,除了当公务员就是当高素质小蜜,你不是骑在人民的头上,就是被人民公仆骑在身上。” 李春瑶和叶铃都是学中文的,只是叶铃运气好一些,毕业后阴差阳错考进了省政府,李春瑶在岭西郊区当老师,条件就差得多。 李春瑶觉得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反而很苦涩。 叶铃又劝:“老于是什么人物,跺跺脚,岭西干部脚肚子都要发抖。” “太夸张了吧,老于挺和气的。” “那是在你面前,他掌握着无数大小干部的任免大权,走到地方上去,威风八面。你跟着他,先调到区教育局,再调到税务这些油水部门,几年下来说不定就是领导干部了。你弟弟在乡镇当干部,要升起来更是一句话的事。” “我感觉是赤裸裸的交换。” “你都二十八岁了,以为才十八?再等几年,等到你青春逝去,想交换都没人理你,我这是话丑理端。” 李春瑶明显被打动了,她在大学时代总是幻想着从西边走来一个骑白马的王子,谁知现实生活中,骑白马的根本不是王子,而是王子的父亲。 从森林边散步归来,李春瑶终于找到了应该属于自己的情绪。她摘了一大捧野花,装在矿泉水瓶子里,顿时将豪华却呆板的房间弄出些阳光气息。 看着野花和比花还要娇艳的李春瑶,于明强眼睛里满是小星星。 “打麻将,打麻将。”叶铃回到自己房间后,换了一身长裙子,上面套了一件浅黄的小毛衣,弄得两个老男人眼睛都有点发直。相较之下,李春瑶仍然穿着行走在森林边的那条灰白牛仔裤,很青春也很朴素,但是少了些女人的性感。 姬程见自己女人的风头盖过李春瑶,开玩笑道:“我们回去休息一会儿,等四点钟再来打麻将。”回到房间,叶铃道:“你是不是又动了花花肠子,要争分夺秒?”姬程道:“明明是你想来,还说是我要争分夺秒。我的女人太漂亮,风采逼人,完全将李春瑶压过了,这样不太妥当,于明强会觉得没有面子。我们晚点过去,让李春瑶稍加打扮。”叶铃给了一个白眼,道:“你的官比于部长小,难道就不准我比李春瑶漂亮,什么逻辑!” 姬程道:“别小孩子气,我们是有求于人,要低调。到了我的地盘上,大家把你当明星一样,围着你转,道理是一样的,有收获就得有付出,你要相信,付出肯定远远小于收获。” 叶铃抱着姬程,道:“什么时候结婚?再不结婚,我就老了。” “结吧,现在就结。” 等到四点钟,姬程带着女人又进屋,此时李春瑶换了一身红裙,鲜如花,映衬之下,于明强笑容满面,似乎年轻了十岁。 在打麻将时,姬程接到了宁玥的电话。 宁玥道:“姬市长,今天我看了省卫生厅下发的简报,形势严峻,不容乐观。” 姬程摸了一张麻将,用不上,轻轻放在桌上,口里道:“我安排许庆蓉做方案,回头报给你。放心,我会盯住这事。” 打麻将的几个人都很配合,轻拿轻放,不弄出声音。 打完电话,姬程对李春瑶和叶铃道:“女人当领导,就是婆婆妈妈,布置了工作,翻来翻去地问。你们两位若是当了小官,千万要干脆利落。” 于明强问:“宁玥?” “嗯。” 于明强道:“宁玥在女干部中算是强硬的,她在省教育厅和省委宣传部工作过,当时连部长的话都敢顶。也就怪了,宣传部的三位部长都对她评价颇高。她到了沙州,是不是表现得很强势?” 姬程想了想,道:“任副书记时,她还挺敢说,现在反而很低调,我估计等把头上的‘代’字去掉,才能真正看出问题。” 于明强嘿嘿笑了几声,道:“不管她如何表现,你作为副职千万别顶牛,多听少说。”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透,朱民生在沙州的工作实绩并不是太好,极有可能被调走,宁玥至少是接班人选之一。当然这些事还处于高度保密状态,他暂时不会透露。 在电话的另一面,宁玥对姬程的承诺不敢太放心,她将杨柳叫了过来,道:“你让庆蓉局长来一趟。” 杨柳出门就打了许庆蓉的电话。许庆蓉和杨柳关系还不错,私下里以姐妹相称,听到市长召见,忙问:“杨主任,宁市长叫我什么事?”杨柳朝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多半是‘非典’的事。” 许庆蓉赶紧拿了一份汇报材料,急匆匆来到宁玥办公室。 “如果沙州有‘非典’病人,我们应该怎么办,能不能控制住?”宁玥不等许庆蓉坐下,便连珠炮地开始发问。 许庆蓉道:“这两天,我们正在抓紧做防‘非典’预案,初稿出来了,但是还没有经过相关部门讨论。” 宁玥认真看了一会儿稿子,脸色不太对劲,道:“这就是把市里防治突发事件的预案拿来应付,根本没有针对性。”稿子被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将许庆蓉吓了一跳。 “你们开过会没有?” 许庆蓉为难地道:“姬市长到省里开会,一直没有回来,防非工作涉及这么多部门,卫生局肯定招呼不动。” 宁玥火气上来了,道:“如果姬市长开个十天半月会,防非工作就不搞了!你完全可以通过市府办的名义召开协调会,我不相信局级干部会没有政治敏锐性,分不清大事小事。” 许庆蓉只得承认错误,灰溜溜地离开了宁玥办公室。 刚回到办公室不久,两位不速之客便闯了进来。 廖沙笑得十分开心:“许局长,许大姐,今天小廖来找顿饭吃。” 许庆蓉被宁玥批了一顿,心里堵得慌,见到廖沙,强打起笑颜,道:“廖主任什么时候回来的,堂堂广州办事处主任,看得起卫生局才来吃饭。” 廖沙察言观色的能力超强,见许庆蓉神情郁郁,道:“许局,我知道你最近遇到麻烦事,我们来,就是为了解决麻烦的。” “我有什么麻烦?” 廖沙指了指站在身旁的人,道:“蒋老板,岭西药业的老总,经销呼吸机等防非医疗器具,今天我和他一起来拜访许大姐。” 许庆蓉看着脑袋硕大的年轻男子,道:“你从广东过来?” 蒋大力道:“我在广东销售医疗器械,这是我的名片。” 许庆蓉正愁不了解广东那边的情况,道:“蒋总,请到办公室,我想听一听‘非典’的情况,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聊完了南方的“非典”情况,蒋大力将话题转到了医疗器材,道:“我们经营的‘非典’医疗器材包括了呼吸机、床旁X线机、注射泵、输液泵和气管插管等产品,种类非常齐全,所有产品有检验记录、合格证、注册证和生产企业许可证。更关键的是如果发生‘非典’,我们承诺有工程师负责安装、调试和维修,很多公司做不到这一点,这也是我们公司的优势。” 蒋大力从事多年医疗器材工作,很专业,不知不觉吸引了许庆蓉。她道:“蒋总,感谢对家乡的支持。只是这些器材都不便宜,平时使用得也不多,若是‘非典’不来,就白费了。” 蒋大力道:“我是沙州人,从小在沙州长大,对沙州医院很了解。岭西最好的两个传染病医院一个在岭西,一个在沙州,实话说,沙州传染病医院的设施设备严重滞后,根本无法应付大灾难。我过来拜访许局长,并不是纯粹卖设备,而是先与许局长作一个沟通交流。我希望我的公司在这一次‘非典’中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但若是真的发生了灾难,也希望许局长能记起我们公司。” 许庆蓉听蒋大力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道:“感谢蒋总对家乡人的支持,你也算是内行人,我这边有个防治‘非典’的预案,你能不能从专业角度,帮我们提点意见?” 蒋大力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道:“只要许局长看得起,我们愿效犬马之劳。” 许庆蓉多次到广州去,每一次都受到廖沙的热情接待,此时廖沙回沙州,肯定要办招待。她随即打了个电话,道:“在老地方安排一桌,五六个人,把那份预案拿过来。” 蒋大力听到许庆蓉的安排,便觉得事情成了百分之五十。在楼下等许庆蓉之时,廖沙竖起了大拇指,道:“蒋总料事如神。”蒋大力摇着大脑袋,道:“没有廖主任,我还找不到庙门,晚上多喝几杯。” 晚餐上,蒋大力拿出了南方好几个城市的防非预案,这是他特意送给许庆蓉的大礼。廖沙为此还嘲笑过蒋大力,说蒋总走南闯北十余年,居然不知道怎么送礼。许庆蓉拿到防非预案时的惊喜表情,让廖沙十分感慨商人无孔不入的思维和眼光。 对于许庆蓉来说,这几份预案绝对比送上点钱物更有价值。正因为此,在晚宴上大家其乐融融,气氛良好。 吃完饭,晚宴结束。廖沙和蒋大力送走了许庆蓉。 蒋大力道:“每次回沙州都是匆匆忙忙,沙州晚上有什么好玩的?”他在广东习惯了夜生活,晚上十点多钟,对于他们这伙人来说,夜生活刚刚开始。相比之下,沙州的夜晚实在太冷清了。 “没有什么新鲜玩法,我回家看老娘,今天就不玩了。”廖沙的生活习惯与蒋大力基本一致,只是老母亲在家里催得急,他还是选择了回家。 廖沙离开后,蒋大力一个人开着车在街道上乱逛。他开了一圈,无甚味道,便掉转车头,直奔新月楼。 侯卫东和小佳两人都在书房里,听到外面放肆的门铃声,两人互视一眼,甚为惊讶,接着又听到拍门声。 侯卫东道:“你猜,是谁?” 小佳道:“蒋光头。” 侯卫东起身开门,道:“到了我家,除了蒋光头,没有其他人会这样。”透过猫眼,门外果然是一个硕大脑袋。 蒋大力在大学报名时,理了一个近似光头的超酷发型,加上他姓蒋,就被同学们取了一个蒋光头的绰号。这个绰号十分形象,因此比其他同学的绰号都更有生命力。 小佳站在书房门口,道:“是不是光头?”话音未落,就见到笑嘻嘻的大脑袋出现在眼前。 两个大男人理直气壮地抽着烟,小佳一阵忙碌,泡茶、拿烟、削水果,然后坐在沙发对面,道:“杨倩没有跟你回来?” 蒋大力伸手将手机放在桌上,道:“每天十一点,杨倩都要准时打电话,然后,工作继续。” 小佳对于杨倩还是很服气,在学生时代,读书时小倩很纯洁、很高傲,眼睛容不得沙子,如今蒋大力天天泡在娱乐场所,她居然如没事人一样。小佳扪心自问,绝对难以容忍丈夫天天泡在娱乐场所。 侯卫东道:“这个时候过来,肯定在外面应酬了。吃了饭不去潇洒,肯定客人是女领导,回沙州还是和‘非典’有关,肯定是宴请了卫生局的许局长。” 蒋大力这次也举了大拇指,道:“有人说当官的精,有人说经商的滑,其实真正狡猾的就是孙猴子这种半官半商的,人精啊人精。换句说法就是狗鸡巴抹菜油,又尖(奸)又滑,还给不给我们留活路。” 话音未落,蒋大力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蒋大力向小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杨倩的电话。”小佳拿起手机,故意拿腔拿调地道:“小倩倩,你好久没有给我打电话了,重色轻友。”她拿着手机就进了书房。 蒋大力将香烟摁灭,道:“廖沙陪我回来,晚上找了许庆蓉,先沟通联系,算是埋根伏线。” 侯卫东道:“你和许庆蓉熟悉吗?” “我和她的前任比较熟悉,这是第一次同她见面,因此就把廖沙拽了过来。平时我不管这边的事,这一次南边闹‘非典’,我们一致判断岭西肯定不能幸免,岭西是人口输出大省,‘非典’传染性又强,绝对是防不胜防。” 几天前,侯卫东对这个判断还有几分疑虑,此时,他完全赞成蒋大力的判断,不过口里道:“奸商本色,果然不同凡响,居然希望家乡闹‘非典’。” 蒋大力道:“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组织完善的医疗器械过来,也是在帮助岭西。到时狼烟四起,大家都急需这些药品和药具,没有准备,根本无法短时间生产这些急需品。” “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出面吗?”这是侯卫东第一次主动向商人问出这样的问题。在上青林时代,没有蒋大力寄来的三万块钱,侯卫东的石场将难以为继。在这十来年,每次想起蒋大力,他就会记起那救命的三万元。 每个人都会有弱点,侯卫东的弱点就是情关,从大学开始到目前,每个阶段都有人真诚帮助过他,如今到了还情的时候。他对此也有认识,可是认识归认识,有些事情无法拒绝。 蒋大力再点燃了一支烟,道:“暂时不必,你是我的王牌,王牌之所以成为王牌,它是藏在最后的。若是过早就使了王牌,王牌就不值钱了。” 侯卫东和蒋大力聊到了凌晨两点,这才睡觉。 按照侯家的习惯,家是非常私密的环境,只有格外亲密的亲朋好友才会留宿家中,蒋大力恰好属于这个范围。 坐在床上,蒋大力慢慢抽了一会儿烟,然后给陈树发了条短信:“老树,我在猴子家,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 发了短信,他将手机放到茶几上,准备睡觉。谁知,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 陈树道:“光头,你回沙州了?明天我争取到沙州办案,到时我们几兄弟聚一聚。”他手里恰有沙州的案子,原本并没有定要明天到沙州,得知蒋大力回来,便提前到沙州办案。 蒋大力听到手机里传来音乐声,道:“老树,你这个检察长天天声色犬马,比我还要潇洒。” 陈树如今是巴山县副检察长,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类型,他自嘲地笑道:“我也不愿意陪,今天茂东市一帮子人下来调研。带队人是市检察院的领导,县里拉我来作陪,真是无聊。” 侯卫东、陈树、蒋大力、刘坤是一个寝室室友,他们读的法政系,到现在只有陈树一个人从事与专业有关的工作,其他人或商或官,都还算不错。 陈树接到蒋大力短信,拿着手机走出包房时,城郊镇党委副书记侯海洋也拿着手机在外面打电话。两人几乎同时打完电话,陈树打着哈欠接过侯海洋散的烟,道:“海洋,他们还要玩多久?”侯海洋跟着打个哈欠,道:“说不清,几个头头兴致还高呢。”陈树道:“明天还得到沙州办案,早上起来太痛苦。” 侯海洋上一次到沙州,拜访了沙州市长宁玥,还见到了副市长侯卫东,回到巴山以后,他主动开始抓防非工作,以居民楼院为单位开始建防线,还搞了两次小规模演习,手里有一大把事情要做。接到县委办通知,要求城郊镇出钱接待调研组,侯海洋万分无奈地将手里的事情放在一边。 侯海洋道:“陈检,上一次我遇到侯市长,你们那一个班真是不得了,厅、处级领导一大把。” “一府两院”指的是政府、法院和检察院,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由人民代表选举产生,对它负责,受它监督,所以并称为“一府两院”。法、检两家的地位比较超然,由于检察院设有反贪局,所以国有企业、机关都对其敬上三分。侯海洋作为城郊镇副书记,与陈树打交道的时间多,两人还是多年老朋友,关系深厚。 陈树道:“我们寝室里人才辈出,侯卫东当了厅级领导,还有一位叫蒋大力的至少是千万级以上的富翁,有一位刘坤是外逃市长黄子堤的秘书,如果黄子堤不出事,刘坤也是一匹哥。” 陈树与侯海洋聊了一会儿天,一起走进包房。包房里响起了《难忘今宵》的音乐,整个包房十来个人都站了起来,同声高唱这首散场名曲,一时之间,宾主之间融洽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在回家的途中,陈树开起了玩笑,故意给蒋大力打了电话。 半夜来电话,不是好事,蒋大力抓起电话,道:“老树,有事?” 陈树忍住笑,道:“光头,没什么事,就是问候你一声,寄托思念。” 蒋大力骂了一句狗日的,然后道:“最近老是失眠,刚要睡着,被你吵醒,又得在床上烙烧饼。” 陈树在电话里一阵狂笑,道:“每次我们寝室黄色十分钟,都是你第一个睡着觉,失眠,对你来说是天方夜谭吧?” “这十年过夜生活的时间太长,经常陪着各色人等泡在酒吧里,日夜颠倒,生活暗淡无光。”蒋大力又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子形成了一个怪癖,在包房里,听着五音不全的歌声,枕着小姐的大腿,老子就能安然入睡。回到家,睡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老子就是睡不着。” 陈树道:“光头,你要注意,最近在大抓商业贿赂,好多人都进了鸡圈,特别是医药行业的,被抓了不少人。” “谢谢,我最近开始调整工作方式,拼了十年,应该退到幕后了。” 与陈树通完电话,蒋大力神经兴奋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他们这一批南下闯荡的人,部分功成名就,部分不知所踪,部分进了监狱,更多人为了生活还穿梭在夜总会里。他暗自下定决心:“应该改变工作和生活方式了,继续这样下去,一切就要失去意义。” 早上,他被侯卫东从床上拎了起来。 “还早,让我睡一会儿。”蒋大力用手捂着眼睛,脸色呈灰白色。 “走,我带你吃豌豆面,就是益杨那一种。”侯卫东穿戴整齐,精神抖擞,下巴刮得很干净。 被拖起床后,蒋大力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道:“陈树要来沙州办案,中午把刘坤叫上。毕业以后,我们几个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你和刘坤关系弄得挺僵,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搞政治的人怎么会弄得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侯卫东打断了他的话,道:“没有你说的邪乎,中午就约在新月楼前的水陆空,这个馆子不大,生意红火了十年,味道确实霸道。”在不了解实情的同学眼里,他和刘坤是政治对手,而实情是刘坤与侯卫东的政治地位差距太远,两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不在一个级别上就谈不上对手。 豌豆面摊子是从益杨搬过来的,老板是老老板的儿子,完全继承了父亲的风格,脸上一副爱吃不吃的麻木表情。桌子有七八张,铺着一次性餐桌布,干净,简朴得有些简陋。 侯卫东经常被人奉承着,如今遇到熟悉的冷脸子,反倒觉得心里舒服,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益杨沙州学院。 豌豆面也依然如故,白色的面条、红色的汤、黄黄的肉末、绿色的豌豆,热腾腾冒着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蒋大力还嫌不过瘾,又加了一勺红红的辣椒。呼哧呼哧地吃完豌豆面,蒋大力流了一头大汗,浑身通透,仿佛将多年来在包房里积累的浊气、浊水排出了体外。 放下碗,侯卫东道:“我上午要到办公室开会,你怎么安排?” 蒋大力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道:“我要到卫生局去,给许局长送一本防治‘非典’的医疗器械目录。” 侯卫东道:“那我去上班,等一会儿,你约陈树,我约刘坤,中午在新月楼吃饭。”回到办公室,他要给刘坤打电话,这才发现,手机的电话本里没有存刘坤的电话。 “春平,你有没有刘坤的电话?” 晏春平在手机电话簿上翻了一会儿,把刘坤的电话找了出来。他知道刘坤和侯卫东的恩怨,主动道:“侯市长,需要我给他打电话吗?” “不必了。”侯卫东看着写在字条上的一串数字,摆了摆手,然后拨通刘坤电话。 刘坤昨晚玩到半夜,喝了不少酒,从酒吧带回了一个长得还算标致的野性小姑娘。他被电话惊醒,意外地发现是侯卫东的号码。他手机里并没有存着侯卫东的号码,可是,他在当秘书时,把侯卫东的号码记得滚瓜烂熟,隔了这么久,一点都没有忘记。 他犹豫了一会儿,赌气似的接通了电话。 “刘坤,我是侯卫东,今天陈树过来,蒋大力也在,我们几个同学聚一聚。”侯卫东调整了情绪,将副市长的腔调扔到一边。 刘坤听说是这件事情,仰头倒在床上,道:“在哪里?” “新月楼,十二点。” 小姑娘被电话声弄醒,睁大眼睛看着刘坤。昨夜在酒吧里,她化了浓妆,看上去像个调皮的小野猫。今天早上醒来,没有了浓妆,将真实面目暴露出来,最多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没有长开,稚嫩得很,相貌也极为平庸。 刘坤一阵反胃,他拿出皮夹子,扔了几张票子,把“小野猫”打发了出去。“去,还是不去?”两种观点在脑子里斗争了一会儿,他下定决心:“人不求人一般高,我不是干部了,还用得着怕侯卫东。不,我从来都不怕他。” 中午,十年来没有聚齐的四位同学在新月楼见了面。 刘坤有意迟到了几分钟,他开了一辆新买来的宝马。 买这辆宝马时,姐姐刘莉发了火:“这一段时间,你是做了不少小工程,别以为是你实力强,手腕高,其实别人都是看在你姐夫面上。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低调,免得给你姐夫惹麻烦。” 刘坤自尊心极强,被揭了短,恼羞成怒,道:“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要不要门面?没有一辆好车,就意味着没有实力,没有人愿意和没有实力的人做生意。你没有做过生意,不懂就不要乱说。” 在他的坚持下,还是买了这辆宝马。季海洋和刘莉看到这辆宝马在城里招摇心里就发紧。此时,四人都开着车来,就数刘坤的车最好。 “行啊,刘坤都开上宝马了。”陈树与刘坤多年不见,多年后见面透着亲热,上前就擂了一拳。 刘坤揉着肩膀,道:“我的车纵然是宝马,你拿起话筒喊一声——前面的车靠边,我就得给你让路。”他所说的是事实,警车开道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 酒店胖老板跟在侯卫东后面走了过来,他先给刘坤打了个招呼,然后站在侯卫东身旁,道:“侯市长,我到成津弄了些鳊鱼回来,做黄焖鳊鱼,你最喜欢的。” 刘坤以前在给黄子堤当秘书时,来到新月楼,胖老板总是倒屣相迎,看见刘坤会将嘴巴都笑烂,恨不得掏心挖肺,此时他只是对刘坤点了点头,完全视为无物。作为曾经的政治人物,他对前后的态度对比格外敏感。 侯卫东当上了益杨县委书记以来,就很少在餐厅点菜,总有服务员将所有的杂事做好,今天老朋友聚会,他没有带秘书和司机,亲自服务,全部点的是自己喜欢吃的菜。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道道摆了上来,红酒倒满了一大杯,侯卫东主动举着杯,道:“十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几个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为了同学友谊喝一大杯。”他仰头将一大杯红酒喝了下去。 蒋大力知道刘坤的心结,特意举起杯,道:“刘坤,我们两人都是商人,用力碰一杯,明年赚大钱,自由自在花钱,不受人约束,让侯卫东和陈树这两个有人管的家伙羡慕死。” 刘坤最怕喝酒,躲着,闪着。 所谓一物降一物,蒋大力不由分说将一杯红酒塞到了刘坤手里,道:“别磨磨蹭蹭了,喝酒。”刘坤只好喝了酒。 几杯酒下去,暂时将隐秘牢固的隔阂打碎了。大家摆谈着过去的时光,谈论着现在各自的境遇,喝着红酒,似乎又有了当年同在一个寝室侃大山摆龙门阵的气氛。可是十年时间,毕竟严重腐蚀了四人的身体和神经,摆谈上桌面的都没有什么内容,大家将内心最深处的感受隐藏了起来。 在四人中,刘坤内心感觉最为复杂。当年的四位室友,如今两位经商两位当官,当官的两位中,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陈树是巴山县副检察长,经商的两人中,蒋大力身价不菲,而自己曾经是处级干部,如今是一个小商人,靠着姐夫接点工程。不满、嫉妒和愤恨,在酒精的作用下,如一根尖刺扎在了刘坤心中。在醉眼蒙眬中,他仿佛看到了侯卫东阴险的笑脸。 陈树喝了酒,涨红了脸,有些结巴地道:“光头,这几年赚了不少黑心钱吧?现在住院看病这么贵,就是你们搞的鬼,反商业贿赂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针对你们,千万要小心。” 蒋大力也喝了不少酒,道:“这是对我们医疗行业的误解,这次南方闹‘非典’,我们公司以最快的速度组织最全的医药及器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知道造了多少级浮屠。” 刘坤喝了两大杯红葡萄酒,头脑开始昏沉沉的,他听到蒋大力的话,讽刺了一句,道:“蒋大力,赚钱就赚钱,别弄得这样高尚。”说完,头就垂在了桌子上。 侯卫东看着低垂着头的刘坤,轻轻摇了摇头,心道:“这些年经过这么多事,特别是黄子堤还在外逃,早就和刘坤做不成朋友了,若不是同学聚会,估计很难坐在一起。同学一散,我们也就散了。” 第二章 到省委党校学习 党校是个好地方 “滴铃铃”,一阵铃声将酒醉中的刘坤惊醒,他努力回想喝醉前在做什么,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是和大学同学在一起喝酒。 “搞什么搞,驼老大,已经大半年时间了,再拖我只能到你家里讨饭。”刘坤借着酒劲对着手机吼道。 “实话说,我这里开工太多,钱抽不过来。拖谁的钱,我也不会拖老弟的钱。”驼老大是开发商,承包了一条公路,刘坤从驼老大手里分到一部分工程。如今工程竣工验收搞完,审计也结束,市财政经费紧张,找了不少借口,总是不肯爽快拨款,害得驼老大欲哭无泪。 “瘦死的驼老大比马大,你得想办法。这一个月,工人要工钱,都堵到我门口了。” “坤老弟,我收债收到了一个中药材市场的门面,差不多值一百万,你拿去抵一部分款,剩下的只能等财政局拨款了。不过有个条件,你给季局通融一下,旧城改造的工程款按进度要拨给我,至少要拨付一部分。” 季海洋是财政局长,政府工程要付款,必须要有他签字。他下笔稍稍犹豫一下,或者说拖一拖,就够企业喝一大壶。驼老大不愿意得罪季海洋的小舅子,又实在拿不出现钱,咬咬牙,就将中药门市抵给刘坤。 刘坤是靠着姐夫的关系才能接到不少小项目,他心里明白,驼老大愿意抵一个中药市场的门面,也全部看在姐夫的面上。他决定落袋为安,将门面拿到手里,道:“你的事情,我会给姐夫说,什么时间去看门面?” “现在就过来,晚上一定要请季局喝杯酒。” 刘坤酒还没有完全醒,歪歪倒倒地来到了中药材市场。在市场门口,他又给姐姐打了电话:“姐夫今天晚上回来吃饭吗?” 刘莉抱怨道:“不回来,省厅来人,又得喝一肚子酒。” 刘坤松了一口气,马上给驼老大回电,道:“驼老大,今天晚上不行,我姐夫要陪省厅头头喝酒。” 驼老大在财政局有内线,知道刘坤没有说谎,道:“坤老弟,你过来吧,我把门面交给你。价钱嘛,中药材门面的价格大家都知道,我绝对不会要高价。” 中药材市场里弥漫着特殊的味道,大小门面都堆积着诸如穿心莲、益母草、丹参、三叶青等草药,还有皂角刺、金银花、夏枯球、刺猬皮、水蛭、木瓜、蒲公英、虫腿、蛇床子等岭西特产药,柜台里有比较珍贵的鹿茸、人参、虫草等。 在第二通道的显眼位置,有一个空置门面。 刘坤有意压价,用不耐烦的口气道:“我又不经营药材,拿门面来做什么?” 驼老大道:“这个门面位置好,租金高,若不是手里真没有钱,绝对不会抵给你。老兄还是够意思吧,你回去要给季局说点好话,争取早点把钱划下来,再拖,我只有去跳楼了。” 谈好价钱,办完手续,刘坤和驼老大找了个鱼馆,喝了酸菜尖头鱼汤,各自回家。 刘坤算着姐夫还没有回家,来到了姐夫楼下,他在车上打了家里的座机:“姐夫回来没有?” 刘莉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给弟弟开了门,道:“一天到晚鬼混,不干点正经事。”刘坤不耐烦地道:“我是生意人,鬼混就是我的生活,否则你来养我一辈子。” 两姐弟性格截然不同,姐姐像父亲,性格开朗乐观,弟弟像妈妈,人极聪明却心胸狭窄。两人从小见面就拌嘴,今天也不例外。 刘莉说惯了嘴,醒悟到弟弟已经不是市政府公务人员,她顿时涌出怜悯之情,更加具有打击性的话便说不出口,缓了口气,道:“经商也要好好经,别——” 刘坤懒散地斜靠在沙发上,打断道:“姐,我搞不懂什么叫作鬼混,我陪驼老大吃个饭叫鬼混,姐夫陪着领导吃饭叫作工作,这是什么逻辑。” 刘莉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帮着弟弟,给他削了水果,道:“你要多花点时间在生意上,多到工地上去,别像个三脚猫,天天到处跑。” 刘坤吃着水果,道:“姐,我做生意还是用了心的,这是自家的饭碗,肯定和以前不一样。我上次从驼老大手里接了工程,工程质量没有任何问题,关键问题是做了工程拿不到钱,工人围了我好几次。你给姐夫说一说,让他给驼老大批点钱。” “姐夫的性格你不是不清楚,在家不谈公事。” “这事你得帮我办,否则哪一天被民工捅了刀子,就太不划算了。” 刘莉见弟弟说得郑重,详细询问了驼老大的情况,口里道:“我最多在海洋面前提一提,有没有作用就不知道了。” “你说的话,姐夫肯定要听。” “不一定,他这人讲原则,一般不在家里谈公事。” 刘坤见姐姐答应帮忙,心情顿时大好,道:“姐夫不听你的话,鬼才相信,不听你的听谁的?他在外面的名声挺好,不和其他女人牵牵连连。” “你姐夫听谁的话,排第一的肯定不是我,是宁玥。排在其后的就很复杂,他和侯卫东挺谈得来。”说到这里,刘莉戛然而止,她知道弟弟最烦听关于侯卫东的事,以前在家里偶尔提起侯卫东,弟弟就会不耐烦甚至发脾气。她观察弟弟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变脸,便悄悄转移了话题。 刘坤随口敷衍着姐姐,脑子里想起了侯卫东的种种形象,暗道:“侯卫东办石场开煤矿,分明是爱钱如命。现在当了副市长,居然没有听到有什么劣迹,这绝对不正常。这人老奸巨猾,隐藏得深,迟早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两姐弟聊了一会儿,刘莉给丈夫发了条短信:“什么时候回来?”季海洋很快就回了短信:“省财政厅的人回酒店了,现在串台去了,给侯卫东饯行,一会儿就回家。” 发完短信后,季海洋端着酒,再与侯卫东碰了一杯酒。他见侯卫东仰着脖子又要干杯,忙道:“侯市长,少喝些,你已经喝了不少,意思意思就行了。” 侯卫东接连喝了两场酒,已经带了些酒意,道:“别人的酒可以意思,季兄的酒我得喝完。”然后,他猛地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喝完。 宁玥眼见侯卫东喝了不少,道:“大家都举杯,喝最后一杯,别把卫东市长灌得太醉,留点时间让他去陪小佳局长。” 喝完最后一杯,大家也就散了。 新月楼家里,冷冷清清。 张小佳住在岭西园林宾馆,明天是全省园林工作大会,园林系统的参会人员都提前到了宾馆。她和张中原局长正在陪着两位处长打麻将。 侯卫东喝了不少酒,肠胃发胀,脑袋昏沉沉,从客厅走到书房,从书房走到卧室,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要做,让自己坐立不安,烦躁难忍。 其实,他内心相当清醒,知道自己烦躁的原因并非喝酒,而是想起了郭兰。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中,段英嫁人,李晶远走,她们经过了青春期的磨难之后,人生渐渐步入了佳境。段英由下岗女工成长为《岭西日报》名记者,丈夫是省人民医院名医,与徘徊在失业边缘的状态相比,生活发生了彻底变化。 李晶是中专毕业生,费尽心机当了沙州道桥公司副总经理,她没有留恋这个看上去还算美好的职位,毅然离职,创办了精工集团,目前她已经成为岭西省最具传奇色彩的女企业家。 与段英和李晶相比,郭兰的起点相当高,毕业于名校,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益杨县委组织部这个令人羡慕的单位,父亲是有名望的教授,对于她来说,工作尚满意,生活无压力,唯独是爱情不圆满。十年过去,郭教授意外离世,加上郭师母身体不好,往日和睦欢乐的家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每次回西区教授楼,见到花白头发的郭师母,侯卫东都要感叹数声,对这一对母女有着发自肺腑的关心。 侯卫东转了几圈,打开电脑,放了那一曲《离家五百里》,在音乐声里沉入了思绪之中。 “郭兰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是我的罪过啊。 “如果没有遇到我,她的生活是不是会变得更好? “如果郭兰找了男友,我会怎么样,会觉得难过吗?” 侯卫东设想着郭兰与某个男子在一起的情景,内心便觉得如刀割一般,他暗骂自己:“侯卫东,你真卑鄙。若是男人,就要让郭兰嫁个好男人,这样她才能幸福,或者说是娶了郭兰,给她幸福。”前一种做法违背了本心,后一种做法又伤到小佳。从总体来说,他是一个性格刚毅果断的男人,唯有想起郭兰便前怕狼后怕虎,犹豫不决。 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侯卫东下定决心,拨通了郭兰的电话,结果是没有人接。再拨一次,仍然如此。 侯卫东罕见地发了一条短信:“明日到岭西”。发完短信,他将手机扔在枕头边上,酒意上涌,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益杨,沙州大学西校区,郭兰充满了无奈,道:“妈,这种相亲你千万别再安排,那个男人像什么,难道你女儿要嫁这种人?” 郭师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为什么就不嫁?”说到这里,她抹起眼泪,道:“你们父女俩都是一个脾气,读书太多,人都变得傻了。你再不结婚,我怎么向你爸交代!” 提起这事,郭兰就觉得天空一片灰暗,胸中如塞了一大团打湿的棉絮,呼吸困难。 “妈,今天不说这事,你洗澡,早些休息。” 郭师母慢慢走回卧室,拿出换洗衣服,走到客厅,坐在郭兰身边的灰色沙发上,道:“兰兰,今天见面那人挺忠厚,又在银行工作,条件不错。” 郭兰想起见面之人厚厚的双下巴和肥硕的肚子,忍不住想吐:“妈,他这么胖,我不喜欢。” 郭师母急了:“你到底想要嫁个什么人,总得有个标准。” 郭兰不愿再说,郭师母紧紧握着手里的内衣裤,盯着女儿,道:“你是不是有对象了?有了就有了,带回来让妈看看,如果合适,赶紧把婚结了。” 唠叨了二十来分钟,郭师母终于离开了沙发,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后,她转身拿洗发香波,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地上。 郭兰听到动静,赶紧跑到卫生间,见母亲仰天躺在地板上,不停地呼气。 “妈,怎么了?” 郭师母闭着眼,道:“腿痛得很。” 郭兰这才发现,母亲小腿有一个包块,明显是骨头折断形成。她完全没有料到摔跤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紧握着母亲的手,道:“妈,你别动,我先去打个电话,再来扶你起来。” 郭兰给校办主任打了电话,要了一辆汽车,她知道校卫生院靠不住,直接提出将母亲送到县医院。打完电话,她拿了一条自己的睡裙到了卫生间,帮着母亲穿上宽松衣服,再将母亲抱到马桶上坐下。一个人忙完这些,她累得出了一身大汗。 几分钟后,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在医院,安顿好母亲,等母亲睡下,已经晚上十二点了。看着闭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郭兰突然感到十分困顿,既有身体的困乏,更有心理的无助。此时,她多想有一个宽厚的肩膀能够依靠。 从家里走得匆忙,手机落在了茶几上,在黑夜中,发着亮光响了两次,随后,一条短信出现在手机上。 侯卫东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查看手机,手机上没有郭兰回过来的短信,亦没有未接来电。 4月3日下午3点,侯卫东忍不住又给宁玥打了电话:“宁市长,国务院在开新闻发布会,有必要看一看,关于‘非典’的事情。” 新闻发布会一般情况下是上午发布,今天在下午3点发布,情况显得不同寻常,主持人一上来也讲了这一点。 秘书晏春平拿着本子,陪着副市长侯卫东看电视,他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中国大陆自2003年初发现非典型性肺炎以来,截止到3月31日,共报告非典型性肺炎1190例,其中广东省1153例,北京市12例……共发生死亡病例46例,其中广东40例…… “本次的疫情概括起来有以下几个特征:1.发病时间是在呼吸道传染病容易高发的冬、春季节。2.临床上一般有持续发热、干咳,少数病人出现呼吸困难,在症状和体征以及实验室检查上不同于典型肺炎。3.以近距离呼吸道飞沫传播为主。4.此病是可以预防和治愈的,绝大多数患者已经康复出院。” 4点35分33秒,新闻发布会结束。 下午6点,沙州召开了第一次防“非典”紧急动员会,各相关部门领导参加了会议,市长宁玥主持会议。会议主要内容是学习省里相关文件,通报各省情况,下发应急预案。 姬程眼圈发青,精神不是太好,他翻看着许庆蓉写的预案,不禁眼前一亮,暗道:“许庆蓉平时婆婆妈妈的,水平还是有的。” 散会以后,姬程把许庆蓉叫到身边,表扬道:“不错,这个预案写得很有水平,把今天会议的意见加进去,就可以上报市政府了。” 许庆蓉最初对“非典”并不了解,做起预案来很困难。如今的预案基本上采用了蒋大力提供的模板,针对性明显提高。她走出会场时,给蒋大力打了个电话,道:“蒋总,有空没有,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宁玥走出会议室,扭头对身后的侯卫东道:“卫东,我有事和你谈。” 走进宁玥办公室,府办副主任杨柳亲自给侯卫东泡茶,用的是柜子里最好的茶。她将泡好的茶放在侯卫东面前,道:“我们刚才都看了发布会,事情确实挺严重,被侯市长不幸而言中。” 侯卫东开玩笑道:“但愿我不是乌鸦嘴,但愿所有的担心都是庸人自扰。” 宁玥烫了一头小波浪,利索中透着女性特有的妩媚。等到侯卫东喝了一口茶,她道:“沙州四百多万人口,开不得玩笑,就算是庸人自扰,也得扰下去。我得感谢你,能在参加广交会时发现‘非典’的威胁,没有你提醒,我恐怕还没有意识到防治‘非典’是当前最重要的工作。现在提前有了准备,如果当真有事就不至于手足无措。”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将侯卫东和姬程放在一起对比。在沙州,姬程是分管卫生的领导,可是至今为止,他根本没有从心底重视“非典”工作,他的重视仍然停留在口头上。她心目中最佳的防非办主任人选是侯卫东,只是,姬程是分管卫生的副市长,防非工作就应该由他来具体抓,实在没有理由让侯卫东来管这件麻烦事。 侯卫东听出了宁玥的话外之意,他笑了笑,没有接口。 宁玥又道:“我们搞的AB角主要针对日常事务,但是很多重要的事情还得亲自来抓,比如你主抓的国有企业改制,就没有谁能代替。如今‘非典’来势凶猛,四川已出现了三例‘非典’,我们是人口输出大省,随时会出现输入性病例。我同意你的判断,这是一场需要全民动员的战争。” 侯卫东随口说了半句实话,同时拍了半个马屁:“今天会议很及时,工作全部布置下去,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宁玥道:“你虽然不是指挥小组的成员,也还有硬性任务,各个副市长都要联系区县,你除了分管工作,还得负责联系益杨县。那里有一所大学还有一所中专,学生最多,情况复杂,绝对不能出事。你也不必经常回来,平时多同蔡恒联系,督促他们。” 侯卫东苦笑道:“宁市长,难得有机会在省委党校学习,就让我安安静静充电。” 宁玥道:“本来不该如此,可是我总得让可靠的人管最难的事,请你理解。” 侯卫东理解宁玥的难处,在代理的期间遇到“非典”这件麻烦事,她确实需要得力的可以相信的助手,于是认真地说:“宁市长放心,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一定会将分管和联系的工作做好,随时听从组织召唤。” 宁玥准备与几个副市长分别交换意见,由于侯卫东要走,就排在了第一个。两人观点基本一致,谈话顺利,轻松达成共识。然后她便转了话题,道:“到了省委党校,充电和休息是一回事,还得利用这个时间多到老领导家里走一走。亲戚是越走越亲,道理是相通的。”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又道:“我希望想做事能做事的同志得到提拔。” 说到这里,她便不肯再多说。作为挂着“代理”字的市长,目前还不太适宜将有些话题点得太透。 侯卫东既是明白人,又是响鼓,当然明白宁玥指的是什么。两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点到即可。再随便聊了几句,侯卫东便离开了宁玥的办公室。 益杨县委书记蔡恒坐在晏春平办公室,他与晏春平简单说了几句以后,戴上眼镜,专心读报纸。晏春平是小年轻,在老资格县领导面前不敢放肆,递了茶水后,拿了文件阅读。他熟悉侯卫东的脚步声,当走道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眼睛就离开了文件,抬头道:“蔡书记,侯市长回来了。” 蔡恒没有注意到外面的脚步声,抬起头时,有点茫然:“侯市长打电话过来了吗?” 晏春平嘴角上扬,挂着微笑,没有作解释。 蔡恒是从政法干警一步一步走上县委书记岗位,没有当秘书的经历,对于晏春平这种专职秘书的心路历程和小把戏没有深刻体验,根本没有想到晏春平能够通过遥远的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听出谁走了过来。他取下眼镜,放下报纸,侧头看门外,几乎在他侧头的同时,侯卫东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内。 蔡恒与侯卫东握了手,并排着走进办公室。 两人坐定,蔡恒道:“侯市长,你是益杨老领导,今天晚上能否抽点时间接见益杨老下级,既是请你指示下一步的工作,又给老领导饯行。” 在侯卫东还在给祝焱当秘书时,他就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此时,侯卫东成了沙州副市长,他成了益杨新任的县委书记。侯卫东一路走来不容易,蔡恒一路走来同样不容易。 侯卫东马上提起电话,对晏春平道:“今天晚上和蔡书记吃饭,其他应酬都想办法推掉。” 面子是靠自己挣的,同时也是别人给的。侯卫东是副市长,他给了益杨县委书记面子,也就为自己挣了面子。 约好吃饭时间和地点,蔡恒起身告辞。 在下班时,侯卫东给小佳打了电话。 在侯卫东的家庭生活里,全家人能聚在一起晚餐是稀罕事情,小佳也不问为什么不回来吃饭,道:“你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原本想陪你吃晚饭。算了,你要在外面吃,我就到赵姐家里去。” 赵秀家与侯卫东家住在一个小区,来往方便,侯卫东叮嘱了一句:“我吃了饭就要回家,你也早点回来。” 晚上饭局,益杨县大小领导都与侯卫东相熟,喝了几杯酒,讲讲益杨这些年发生的趣事、雅事和无聊事,在酒精作用下,大家兴致都很高。喝到八点,宴散,侯卫东略有几分酒意。 回到家里,空无一人。侯卫东便知小佳还在赵秀家里鏖战,这是他意料中的情况。他到岳母陈庆蓉家里与囝囝玩了一会儿,等到小囝囝上床,他才回到家里。 侯卫东先在书房上网,看了新闻,觉得无甚意思,又到客厅看电视,迷迷糊糊中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梦中,郭兰被困在一座孤楼里,无数穿着白色隔离服的护士在孤楼外走动,他们背着喷雾器,将一团又一团的白雾喷向孤楼。郭兰站在窗边,在白雾中露出隐隐约约的身影。侯卫东拼命朝孤楼冲去,被十来个白衣人围住。他摔倒在地,无数白衣人压在身上,他无力喘息,只能趴在地上,透过一团团白雾看着孤楼里的郭兰。 “嘿,怎么在沙发上睡觉,要生病。”小佳打开房门,见到在沙发上熟睡的侯卫东,将他推醒。 侯卫东此时还沉浸在梦境中,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眼前人是小佳,他心生忐忑,暗道:“刚才我梦到郭兰了,喊出声了吗?”看小佳的脸色,一切正常,这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喊出声。 “十一点就回来了,还以为要过了十二点才回家。” 小佳用消毒液洗了手,拿着苹果坐在身边,不一会儿,一条很长的苹果皮便破空而出,在侯卫东眼前晃晃悠悠。 小佳笑道:“若不是赵姐和瑞姐都来了,这场麻将也就推了,她们两人都来了,三缺一,我不好推托。明天你要去省委党校,我无论如何也得早些回来,否则就真是不懂事。” 她将苹果递给侯卫东,走到屋角,关掉音响,屋里顿时就安静下来。 “赵姐和瑞姐都在说,你到省城党校学习是一件好事。” 赵姐是市委常委、秘书长粟明俊的夫人,瑞姐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的老婆,三家人私交非常好,但是侯卫东并不相信这些女人的八卦,尽管这些八卦并非空穴来风。 “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们说什么?” “没有什么新意,肯定是哪一位副市长进常委,这件事你们这些夫人别瞎掺和。” 小佳撇了撇嘴,道:“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很无趣,女人们喜欢八卦,说明心理健康。” “这是政治,不是东家长西家短,没有你们说的那么无聊。” “不一定,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的八卦都很准,最后大部分都变成现实。” 侯卫东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将刚才的梦境摆脱掉,道:“明天就要到岭西党校,沙州的事情暂时搁在一边,无官一身轻。”他成为副市长以后,遇到工业企业普遍亏损的棘手事。这个矛盾积压了很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的角色恰好是破冰者,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工作压力。 小佳:“我最了解你,说这句话,表明你洒脱不了。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地球离开了谁都一样转。” 侯卫东道:“我就是劳碌命。今天啥也不想,洗个澡,上床睡觉。”在洗澡时,他眯着眼回想着刚才的梦境,在梦中出现郭兰并不稀奇,最稀奇的是梦中许多白衣人,仿佛科幻小说中的人物。 “这到底有何寓意?”侯卫东思索一阵,暗道,“十有八九是由‘非典’联想到白衣人,我没有分管卫生,三番提醒主要领导要关注和重视‘非典’,算是尽到了职责,至于如何操作和执行,那是分管领导姬程应该担心的事,我何必想得太多。” 多数猛兽都有自己的地盘,在沙州分管领导中,各自也有各自的地盘,大家都会遵守着潜规则,不越界。侯卫东多次提醒宁玥要注意“非典”,略有越界,不过还在正常范围内。 “我给郭兰发了短信,她为什么没有回,这是什么意思?” 热腾腾的水从头顶直冲到脚跟,让每个毛孔都张开,很是舒服。他闭着眼,许多人和许多事在脑中回旋。 如今他想得最多的事有两件。 其一是自己的发展方向,宁玥在前日很隐晦地提到此点。自己有优势也有短处,优势在于省里有周昌全老领导提携,短处在于沙州市委书记朱民生一直将自己排斥在核心层外,优势和短处同样能引起天平倾斜,关键是看自己的作为。 其二是纠结于心的郭兰,前夜发了短信,至今没有得到消息,这让他颇为惆怅,他的心境就如心里眷恋着情人的少年,徘徊在热闹而寂寞的街道上。与此同时,他又对小佳怀着真诚的愧疚。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一位成熟坚毅的男人陷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之中。 洗澡出来,小佳等在床上。明天要离开沙州到党校学习,尽管沙州到岭西只有一个小时车程,毕竟是身处异地,与天天见面还是不一样的。按照多年习惯,今天晚上夫妻两人自然要行周公之礼。 夫妻结婚多年,性生活的表现方式和初婚时有了变化。两人在床上慢条斯理地聊了一会儿天,互相抚摸着,情绪和热度慢慢地升了起来。 “老公,肚子有肥肉了,要多锻炼身体,少喝酒。” “我天天都在锻炼,肚子应该不明显吧。肥就肥点,体力还行,你觉得呢?” “嗯,能打九十分。到了党校,天天起来跑步,回来我要亲自检查,必须要到九十五分。” “你要怎么检查?” “当然是以身相许。” 在夜幕中,热烈之后的两人渐渐沉入梦乡。 益杨县医院,郭师母一只腿被固定在病床上,闭着眼,沉沉睡去。郭兰守在床边,她取出手机,反复看着上面的短信,几次想回过去,又忍住了。 到了十一点,郭师母醒了过来,看着陪睡在旁边的女儿,着实心疼,道:“兰兰,保姆请到了吗?暂时请不到,就请个陪护。” 郭兰道:“明天保姆就要过来,你别操心。” 郭师母半闭着眼,道:“那就好,那就好。”腿断之后,她就在医院躺着,据医生说,要六七天后,等到完全消炎才能手术。她不怕腿疼,却心疼女儿没日没夜的照料。 等到母亲睡去,郭兰脑子里也想着许多的事。 以前在成津县委组织部任上,母亲生病,消息偶尔间泄露出去,成津县科局领导、乡镇长大多数都到医院看望过母亲,人来得如此多,害得医院都有怨言。此次母亲摔倒,除了学校同事和段校长过来看望,来者比起前次,差得太远。对于人来人往的无聊应酬,郭兰看得很淡,可是她也需要真诚的关心,需要在有事之时有人帮忙。而现在大小事情皆要由她一人来筹划,身心皆累。 她再次翻出了那条短信,暗自下了决心:“既然热烈地爱过了一次,也就了却了心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终究还得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 决心下定,郭兰觉得如一万只蚂蚁同时在咬自己的心。 从小听着父亲讲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她对爱情有着超乎寻常的追求,深藏着王子与公主的爱情情结。她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爱上以后却又是那么热烈,如深埋于煤层的暗火,不见火光,可是无论狂风暴雨如何猛烈,都很难浇灭。正因为此,她才会为了第一个恋人而抽刀断发,由一头飘逸长发变成了短发,让侯卫东数年之内都没有认出来。也正因为此,她才割舍不下与侯卫东的恋情。 在静静的夜里,郭兰暗自双手合十,向黑暗而沉默的上天祈祷。 4月4日,侯卫东带着秘书晏春平前往省委党校。 晏春平在前往省委党校时,便给省委组织部工作的前任秘书杜兵打了电话,通过私下关系宴请了几位党校中层干部。之所以要联系中层干部,这是晏春平依据自己的经历得出的结论,县官不如现管,党校上层领导都想着大事,而他这种秘书为领导办的事都是小事,而小事则需要党校的中层干部配合,有了他们的配合,办起事来往往格外顺手。 进入省委党校,侯卫东百事不管,将诸事交给晏春平打理。他在院内绿荫里散步,见党校有个小书店,便进去随手翻书。到了党校,副市长身份无人能识,他由侯市长恢复成了侯卫东,将诸多烦心事情丢在一旁,安安静静看书。 下午,晏春平道:“刚才接到江津主任的电话,问晚上有没有安排,他想到岭西来。” 侯卫东道:“算了,难得清静,就我们三人去吃小馆子。” 江津如今是经委主任,是侯卫东的主要助手之一,侯卫东觉得拂了其面子不太好,又追加了一句:“你给江津说,要想请客,下个星期过来。” 晚上,几人在党校旁边的小馆子炒了鸡杂、魔芋烧鸭子、白菜烧豆腐。小馆子比起宾馆来,环境差得多,或者说谈不上环境,可是菜的味道却很地道,侯卫东吃得带劲,满嘴是油。 晏春平见侯卫东轻松,趁机说出自己的想法:“侯市长,党校外面朝东不远,就是金星大酒店,我去订一个房间,平时你就住在那边,条件要好得多。”侯卫东道:“不必,这里条件就不错了。”晏春平又换了一个方式,道:“我想在党校弄一间房子,平时我住过来。”侯卫东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啰里啰唆,走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总得要一个人跟着。” 晏春平故作尴尬地笑着摸起了后脑勺,其实,他并不是真想住到党校,趁着老板在省委党校读书,在沙州多陪陪老婆才是真正的幸福。当然,心里所想是一回事,应该做的是另一回事。他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又被拒绝,于是心情愉快地坐车返回沙州。 看着小车离开,侯卫东终于由前呼后拥变成了一个单独的人,他的心情变得格外宁静,在校园里单纯地散步,有时,远远地看到同样散步的中年人,便岔进小道,尽量不与来人见面。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能有一片静地还真是不容易的事情。 回到寝室以后,侯卫东环顾房间,发现所有的物品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已能上网;茶水泡好,揭开盖,还是温热的;毛巾、牙具摆得整齐,衣服挂得整齐。侯卫东感慨一声:“为什么人要当官,这就是答案。自己想不到的,妻子想不到的,部下们却想得周到万分。这样弄下去,领导想不提拔自己的手下都过意不去。” 站在六楼,目光越过校园的绿树和房顶,能看到远处的街灯,在越来越强大的灯光照映下,城市变得愈发璀璨。 侯卫东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回到卧室,坐在了电脑前,上了QQ号。以前他想专门为郭兰申请一个QQ号,转念一想,如此做法反而是欲盖弥彰,若是被小佳无意发现就说不清楚了。他大大方方将郭兰加上好友,只是非常小心,不留一点聊天记录。郭兰头像一直是灰色,始终没有变成鲜亮的颜色。在QQ上挂了许久,颜色依然没有改变。在临睡前,再看,依然如此。 第三章 临危受命,负责“非典”防治工作 省委党校因“非典”停课 在党校第一夜,睡得很沉。 起床以后,侯卫东换了特意准备的运动衣和鞋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枝人参。这枝人参是正宗野生人参,不算大,也不小。 一大早起了床,沿着林荫大道直奔城郊,他跑一阵,走一阵。清晨空气带着清冷的湿气,令人神清目爽。 额头上微微出汗时,他已经来到城郊。楼房渐少,最后不见踪影,农家小院点缀在田野间。沿着小河道走了一段,远远地看见了祝老爷子的小院子。 来到院外,一阵狗吠,两条猥琐的土黄狗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前腿下趴,身体俯下,露出锋利牙齿,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侯卫东在农村走乡入户的时候,土黄狗的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出生,他当然不会怕猥琐的土黄狗。微微一弯腰,做了一个下蹲的姿势,土黄狗便飞一般朝屋里跑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龇牙。 祝老爷子正在喝稀饭,听到狗叫得如此之急,端着稀饭碗走到门口。看见身穿运动装的侯卫东,他颇有些惊奇,道:“卫东,你怎么在这里,还穿着运动服?” “我在省委党校培训,早上起床,闻到了顺风飘来的老爷子家的红苕稀饭香,这就跑过来蹭稀饭喝。”侯卫东进了院子,土黄狗在他腿边转了一会儿,伸出鼻子使劲嗅了嗅,这才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祝老太跟着出来,她素来喜欢侯卫东,见到他主动跑过来吃早饭,欢喜得很,道:“是小侯啊,值得表扬,没有把我们当外人。有的年轻人,来往了好多年,还是很拘束。” “这是野山参,应该是正宗的,给老人家补补身体。” 祝老太接过野山参,喜滋滋地道:“这是好东西,给老头炖汤。”又道:“锅里有红苕稀饭,你自己去盛。” 锅里是正宗的红苕稀饭,散发着浓郁的农家香味。侯卫东痛快地喝了一口稀饭,咬一口馒头,真心实意地赞道:“还是老爷子家里的稀饭好喝,味道纯正,喝醉了酒,早上起来就想起老爷子的稀饭。” 老爷子问道:“你到省委党校参加什么班?” “市局级班。” “呵,这个班好。” 侯卫东在祝老爷子面前完全是小辈,心情放松,可以畅所欲言,道:“现在沙州国企改制进入了关键期,我在分管工业,这个时候将我送到市局级班,有力无处使,难受。广东正在爆发‘非典’疫情,宁市长在家里抓紧部署,我反而到党校闲着,有偷懒的嫌疑。” “你是昨天来报到的?” “昨天下午到的省委党校。” 昨天来省委党校报到,早上过来看望,这让祝老爷子很高兴,他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道:“我给你讲两个经验:一是行政工作永远做不完,所以,你不要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和平年代不要当英雄,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善战者无名;二是随遇而安,你到省委党校学习,沙州工作照样能推动,安安心心读书,给自己充电。” 祝老爷子曾是岭西最重要的厅级干部,眼光如炬。侯卫东在老前辈面前就一点都不装,甚至还有意发了牢骚,道:“沙州国有企业改制,我最熟悉情况,突然就让我离开工作岗位,到时整成烂摊子,还得让我兜着。” “让你来学习,总结下经验,反而有利于工作。有些道理想不通时则不必想,有些委屈必须要经受,这两个经验都是对自我历史的总结,你慢慢体会。” 侯卫东道:“老爷子马上要过生日,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得过来庆贺,不叫我也来。” 祝老爷子笑道:“难得你还能记着我的生日,祝焱都不一定记得呢。我不办酒,到时把几位走熟的老部下请过来,在家里吃一顿便饭。” 他口里说的几位走熟的老部下,如今都是重要厅局或重要地区的掌舵者,侯卫东依着这条线,还办了好几件重要事情。 侯卫东道:“等到老爷子过生那天,我提前过来住,免得把我忘记了。” 正说着,土黄狗大叫几声,便冲出房门。不一会儿,土黄狗又屁颠屁颠地走了回来,在它的后面,是背着画夹的祝梅。 初次见到祝梅,她还是纤细干瘪的小女孩子,女大十八变,经过了美术学院的熏陶,又到美国治了病,此时长成青春少女的祝梅背着画板,行走在略有薄雾的郊区,充满诗情画意。 从美国回来后,侯卫东与祝梅的接触就少了,以前经常能收到祝梅的短信和邮件,现在基本上没有了。他当上副市长以后,就陷入了无穷的麻烦事中,根本顾不上与祝梅联系,此时见到祝梅,才想起这一点。 见侯卫东坐在堂屋喝稀饭,祝梅吃了一惊,随后挤出些笑意,道:“早。” 侯卫东道:“去写生?” “嗯。”祝梅点了点头,放下画夹,坐在了桌边,端起稀饭,也跟着喝起来,安静地听着侯卫东与爷爷聊天。 她跟着李晶在美国住了很久,把李晶当成亲姐姐一样。她是唯一知道李晶与侯卫东关系的人。作为女子,对李晶充满了同情。她从小残疾,母亲又放弃她而去,性格比普通人加倍敏感,此时见到侯卫东,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异常复杂,让她有一种超出年龄的严肃。 喝完两碗稀饭,侯卫东欲告辞而去。 祝老太从屋里提着塑料袋出来,道:“小侯,现在听说闹肺炎,我给你备了点白醋和板蓝根,可以预防肺炎。” 祝老爷子无可奈何地摇头,道:“老太婆,你也是知识分子,怎么听信市井谣言,脑袋里没有一点判断能力。” 祝老太将塑料袋子递给侯卫东,道:“你们常说一个词,叫做有备无患,吃点白醋和板蓝根总没有害处。”她又对祝老爷子道:“市井,我们就是生活在市井里,古人就说过肉食者鄙,毛主席看到这一点才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农村大有作为。” 祝老爷子道:“逻辑混乱,胡搅蛮缠。”他看着老伴马上要进行反击,道:“等会儿我们再辩论,我先送卫东。” 祝老太道:“真理越辩越明,我可不怕你。” 到院门口,祝老爷子笑道:“为了不得老年痴呆,我们老两口天天拌嘴。以前老婆哪里说得过我,现在伶牙俐齿,把诡辩术那一套都用上了。社会上都在传‘非典’,弄得白醋和板蓝根全线涨价,卖得快脱销了。我觉得‘非典’还真是个事,无风不起浪,大是大非面前最考验人。” 走到了大公路,侯卫东才与祝老爷子挥手告别。 祝老爷子虽然已经退休了,可是他的部下老蒋、老丁、老郑等好几位都手握大权,而且,祝焱在市委书记的层级里官声很好,进入省级班子的呼声亦高。与祝家保持着亲密联系,是感情的正常流露,也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需要。关系就如亲戚,要经常走动才能亲密。这也是侯卫东对郭兰所说“在沙州内部是无法找到出路了”的真实意义。 离开了祝老爷子家,侯卫东沿着田坎一路往回走,想起了祝老爷子一家人的热情,暗道:“我现在是真的变了,世故而有心计,惭愧啊!” 他在心里叮嘱自己:“人情练达亦文章,我可以世故,但是绝对不能利欲熏心;可以有心计,但是绝对不能伤害无辜。这两条,应该作为我的底线。” 祝梅在楼上,看着侯卫东远去的背影,飞快地在画板上画了几笔:画面上是一个寂寞的背影,行走在生机勃勃的农田里。看着这个背影,她暗想:“侯卫东应该很得意吧,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却是如此沧桑,难道感觉欺骗了我?” 侯卫东提着白醋和板蓝根走回城区,见到一家药店,便走了进去,道:“板蓝根。” 店员眼尖,看到侯卫东塑料袋里装着板蓝根,给了一个白眼,道:“你运气好,都买到了,还要?我们这里早就脱销了,老板正在进货。” 到下一家超市时,侯卫东找了一个黑色袋子,将板蓝根罩了起来。接连问了几家超市,侯卫东暗自咋舌,除了板蓝根涨价以外,平时超市里普通的白醋,售价不到两块钱一瓶,如今明确标着150块一瓶,黑醋原本两块多,也是水涨船高,涨到了30多元。这个涨幅已超出合理范围,属于趁火打劫。 在距离省委党校不远处有一家药店,侯卫东刚走到门前,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提着小包,在门口骂:“真是大白天抢人,前天板蓝根也就两块五一包,今天涨到一百块。我骑自行车来的,到里面抢药,出来自行车被哪个龟儿子偷了。” 她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明显是从床上才爬起来的,然后骑自行车过来。此时暴跳如雷,周围站着几个人看热闹,你一句我一句谈论起板蓝根涨价之事。 侯卫东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他原本想给宁玥打个电话,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应该是姬程和主要领导来操心这些事。可是见到明显有问题的事,自己甩手不管,还真不符合他的性格。忍了又忍,他还是没有给宁玥打这个电话。走到党校门口时,他拨通了益杨县委书记蔡恒的电话,讲完抢购之事,建议道:“蔡书记,出现疫情后最怕引起社会不理智恐慌,县里要给工商打招呼,把物价控制下去,还要主动与省防疫站联系,准备一些宣传资料,在适当时机到各社区和单位进行宣传。” 蔡恒是五十来岁的人,他下一步的人生规划是进沙州市人大当副主任,如果能以副厅级干部退休,从政经历也算得上成功了。如此思想必然会反映到行动上,他从政理念较为保守,不出事是重要的原则。他接到侯卫东电话,不敢马虎,马上将工商局长叫到办公室。 蔡恒在侯卫东面前像个好好先生,放下电话,脸上就充满威严。工商局长张勇急急忙忙过来,满脑门子的汗水,进门道:“蔡书记,我来汇报。” 工商属于垂直管理部门,与县里的关系很微妙,与普通的县级部门不同。蔡恒客气两句,问道:“县里的板蓝根、黑醋、白醋都涨了多少?工商部门有什么办法没有?”张勇喝了口茶水,道:“报告蔡书记,作为市场监管的主力军,工商部门维护市场秩序稳定责无旁贷,省局已经下了指示,我们成立了领导小组,增派了人手、车辆,到市场去检查,目前,出动执法人员346人次,出动执法车辆45台次,检查市场主体323家次,立案1件,案值5万元。没收不合格卫生口罩202个,制止擅自提价销售温度计商家3家。” 蔡恒对于张勇的反应速度很满意,等到他汇报结束,道:“工商总体来说不错,但是,不仅要罚,还要做好法制宣传。一个目的,不能让益杨的抗非物品和药品涨起来。” 与工商局长谈话以后,县委办在一个小时内就将相关材料拿了出来,用邮件传给晏春平。 侯卫东看罢汇报材料,对蔡恒的态度很满意。他又有些想给市长宁玥打电话,这念头仅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暗道:“老话说得好,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我别这么自作多情,要相信宁市长的把控能力。” “春平,你每天注意收集关于‘非典’的消息,不管事情巨细,给我罗列成表,只拿给我一人看。还有,买点板蓝根给几家人送去。”尽管决定不插手防非办的工作,可是他仍然放不下“非典”之事。 晏春平将侯卫东的交代一一记下,又道:“今天有一条新闻值得关注,上海临床诊断确认了一起输入性非典型疑似病例。患者女性,约四十岁,三月下旬出差到南方洽谈商务,返沪后即发热、咳嗽、气促,卫生部门对与该患者有密切接触者都采取了适当的医疗控制防护措施,未发现有传染扩散的情况。” 听到此信息,侯卫东没来由想到那日的梦境,又想到郭兰在二十四日要到上海,心猛地揪紧了。他等到晏春平离开,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直接拨通郭兰电话。 郭兰正守在母亲床前,看到侯卫东办公室的来电显示,她心里如有一只小鹿在奔跑,稳了稳心神,拿着手机走出病房。 侯卫东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道:“我记得你是二十四日到上海,是不是?今天得到消息,上海出现了一例非典型性肺炎,你前往上海有危险,能不能改一下行程?” 郭兰没有料到侯卫东根本没有任何过渡就说这事,道:“改行程,朝后推几天可以,时间长了怎么办?我就是去签协议,来回最多两三天。” 侯卫东总觉得梦境堵在心里难受,道:“小心无大错,最好别到危险的地方,‘非典’来势汹汹,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酿成大错。你注意多买点板蓝根和白醋,虽然说没有什么大用,但有一定消毒以及清热的作用,最主要是有心理安慰。” 话不温柔,却透着深深的关心,郭兰涌出一阵少有的甜蜜之感,轻声道:“你也要注意,别到人多的地方去,病毒不长眼。” 两人都有无数的话想倾诉,夜深人静之时总想打个电话,发点信息。可是两人都有心结,很难轻易下决心与对方联系。今天打通电话以后,互相倾诉起来,才发觉思念是如此真挚。郭兰恨不得马上就奔到侯卫东身旁,抛开所有的世俗阻碍,与爱人相拥在一起。 在结束通话时,郭兰脱口而道:“卫东,我爱你,一路顺风。”说完这句话,虽然是单独躲在角落里,她还是羞得满脸通红,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般羞涩,不停地责备自己:“我的意志力怎么如此脆弱,侯卫东打个电话便失去理智,爱情虽然美好,世事现实。” 侯卫东听到中间三个字,如被重锤连续击打,郭兰仿佛依偎在怀里,在耳端吐气如兰。 蒙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距离省委党校的开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新任岭西省委常委、组织部长侯国栋将在省委党校开班仪式上讲话。进入省委党校的学员都是各地的骨干力量,前途一片光明,没有人愿意迟到,给新任组织部长留下坏印象。 侯卫东将儿女私情丢在一边,左手提手包,右手拿茶杯,腰板挺直,神情庄重,迈着不慢不快的脚步朝教室走去。沿途遇到不少拿茶杯提手包的学员,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几乎和侯卫东一样的表情,威严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意气风发。 省委党校是岭西政治环境中很特殊的一个环节,参加学习的学员都是相当级别的官员,对于他们来说,党校既是学习充电的场所,也是社交场所。 从一个班出来,就算是“一起同过窗”。在一起读书时间越长,“同窗”情结越重。毕业以后,大家在全省各地为官,多几个“同窗”,最次可以互通消息互相办事,若是运气好,“同窗”里有人发达了,说不定对仕途还有好处。总而言之,在党校搞搞交际,害处不多,好处不少。侯卫东不能免俗,拿到班级名单后,也是反反复复地研究了每个学员的情况,细细地进行评判。 到了上课时间,全部学员的目光都聚焦在教室门。 侯卫东将新任省委组织部的资料在脑中过了一遍:侯国栋,生于广东韶关,现年四十九岁,从公社干部一路升迁到省级官员。 课堂的小声谈论突然停了下来,党校刘校长陪着一位中年人走了进来。中年人约有一米七五,身材壮实得像个石匠,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表情文雅又像个教授。坐在台上,一语不发,就是个领导。 党校领导作了简要发言,然后提高声音,道:“下面,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请侯部长作动员报告。” 侯国栋目光缓缓巡视一圈,用带着广东腔的普通话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省委党校2003年春季地厅班开学典礼,这是贯彻落实《岭西省干部教育条例》,开展的一次地厅级干部专题学习班,体现了省委对党校干部教育培训工作的高度重视,以及省委对同志们的希望。” 在场学员都是第一次听到侯国栋讲话,平心而论,侯国栋的讲话就是一位省委组织部长的例行讲话,朴实、平稳,没有惊人之语,没有故作姿态。讲完之后,大家也就将侯国栋的讲话内容忘记,只是认识了这位平实的部长。 侯卫东对新任省委组织部长的印象还不错。在读大学时,学生们喜欢听惊人之语,每次遇到教授发表叛逆讲话,总是特别对青年们的胃口,赢得了阵阵掌声与喝彩。如今当了副厅级领导,阅历告诉他,故作惊人语者十有八九不靠谱,真正能成事者往往平实且真实。 下午,课程为“两个务必”的意义研讨。 课程结束以后,大家陆续走出教室。铁州市委副书记老李与侯卫东并排而行,他是全班年龄最长者,资格老,说话就随意,道:“刚才侯部长进门,我产生了错觉,觉得就是侯市长的大哥进门,你们两人颇为神似。” 侯卫东笑了起来,道:“岭西侯氏族人本来就多,据说有三十来万人。而且,侯部长是广东人,更和我们这个‘侯’八竿子打不着,此‘侯’非彼‘侯’。” 老李刚才的话也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在意,道:“老弟,去撮一顿?”此时铁州市交通局和建委两位一把手已经专程赶到岭西,这两位一把手和老李都是1983年同一批的招聘干部,他们三人是那一大批招聘干部中职位最显赫的,遇到一起总要干酒仗。 侯卫东不想掺和到铁州的酒宴,正在想拒绝的借口,瞧见了站在路边的杜兵,便道:“李书记,改天我请你,今天有安排。” 老李分管党群工作,与省委组织部不少同志都认识。他也瞧见了杜兵,主动上前几步,与杜兵握手,使劲地摇:“杜主任,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有空接见我们这些基层干部。” 杜兵笑道:“今天开班,我过来为领导服务。” 老李双手握着杜兵的手,仍然不放开,热情地道:“杜主任,你给个准话,什么时候到铁州来,我们最近搞了用人制度的创新,希望上级组织部门来指点。” 聊了几句,老李这才松开杜兵的手,介绍道:“杜主任,这位是沙州副市长侯卫东。” 杜兵曾经是侯卫东的秘书,关系自然非同寻常,两人默契地握手,正正规规地打招呼。 杜兵道:“我在组织部工作前,在沙州市政府工作,在侯市长手下工作。”他说得很含糊,在一般理解下,沙州的干部,大多数都可以说是侯市长手下。如此说法,将自己与侯卫东的真实关系隐瞒起来,又没有一点撒谎。 老李哈哈笑了几声,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今天我做东,小饮一杯?” 杜兵看了侯卫东一眼,道:“李书记,改天到铁州打扰,今天还有事情。” 侯卫东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侯卫东走了以后,老李表情更加正式:“杜主任,晚上没有外人,小聚一会儿?” “李书记,改天吧,今天确实有了安排。”杜兵将口气缓了缓,又道,“铁州组工接连发了几篇信息,部领导相当重视,我们已经有过来学习的计划。” 老李再次爽朗地哈哈笑道:“我记得这句话,你一定得来。” 等到李副书记走远,杜兵马上给侯卫东打了电话。随后他走到停车场,将一辆奥迪车开到了楼下,安心地等着侯卫东。 过了一会儿,侯卫东下楼,刚走出门洞,一辆雅阁小汽车开了过来。车刚停稳,任林渡就打开车门,道:“侯市长,侯市长。”他此时已经承认了在现实中无法追赶侯卫东的脚步,并顺从了这个现实,“侯市长”完全是脱口而出,亲切自然。 “林渡。”侯卫东见到任林渡开车过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任林渡快乐地笑道:“侯市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晚上,沙州印象,老同学请你吃饭。”说完这句话,他意识到稍随意了些,可是话出口就收不回来。 人已来到门前,侯卫东便不再推托,爽快地道:“杜兵也在,我坐他的车,一起朝外走。”任林渡飞快地钻进了小车,小车呼地掉了一个头。 侯卫东看到任林渡,不由得想起了广州办事处的廖沙,两人从性格到开车的方式都挺像,心道:“用人的学问很简单,一句话就是用人所长。此话说起来很简单,用起来很难。像任林渡这种性格,最好不要放在组织部或是办公室,放到经济部门或是文化部门,应该很有前途。” 上了车,杜兵眼睛瞧着方向盘,抓紧时间说道:“侯市长,听到消息,沙州市委要增加一个常委,马市长极有可能要进常委。” “马市长?” “嗯。”杜兵赶到省委党校,一来看望老领导,二来就是为了传达这个信息。按照现在体制,沙州市委常委会才是沙州市核心决策层,进不进常委,对于年轻干部的成长很重要。 在侯卫东心目中,常委位子最有力的竞争者是姬程,没有料到,马有财会突然进入竞争场。而且从省委组织部发出消息,说明马有财占据了比较有利的位置,这也代表了沙州市委主要领导人的意向。 “听说,姬市长也经常朝我们这里跑。” “他到你们这里找谁?” “我们于部长以前是省政府研究室的头。” “明白了。” 嘴巴紧,是组织部对组工干部的要求。杜兵在省委组织部表现得格外稳重,应该说的时候能滔滔不绝,不应该说的时候嘴巴就是一把生锈的大锁。但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薄弱点,他的薄弱点就是侯卫东。他如今在省委组织部工作,位置重要,前途光明,而今天的光荣前程都离不开侯卫东。因此,他在事关侯卫东的问题上,愿意违反原则打点擦边球。打擦边球时得很小心,既不能让自己出事,又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给老领导。 两人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没有多说此话题。 到了任林渡推荐的餐厅,任林渡先下车,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前。奥迪车停下来以后,他热情地迎了上来,与侯卫东握了手,又与杜兵握了手,道:“我刚回沙州,听说卫东市长到省委党校学习,马上要了车就过来,晚上我安排了这家特色馆子。” 这两年,任林渡经常反思自己为什么失败,其中重要一条就是“自己不肯屈膝,有着知识分子的臭骨头”。痛定思痛,他下定决心将膝盖弯下去,丢掉身上的骨头,做一个现实的官场人。要转变,第一个需要面对的就是副市长侯卫东。能把侯卫东应付好了,他相信能面对所有的市领导。而且,侯卫东手段了得,前途无量,搭上他的战船,前途无量。 侯卫东在党校原本想清静地吃个饭,此时杜兵来了,任林渡也来了,晚上自然不会清静,好在杜兵和任林渡都是熟人,又是同龄人,这一顿饭比起纯粹的应酬要舒服得多。 进了预订的包房,任林渡殷勤地问:“侯市长,喝点什么酒?” “白酒醉人,啤酒涨肚子,喝点红酒,红酒是碱性酒,有利于身体健康。” “红酒牌子杂,我去柜台看一看。”杜兵在给侯卫东当秘书时,经常跑到柜台前看酒,此时面对着老领导,他决定还是去看酒。 任林渡不等杜兵站起来,道:“杜主任,就不劳你的大驾,我车尾箱里面还有一件从法国原装进口的葡萄酒,不是在国内灌装的,绝对正宗。”他急匆匆地下了楼,到车尾箱去取葡萄酒。侯卫东多次听到这种说法,暗自笑道:“廖沙这句话成了喝红酒的口头禅了。” 侯卫东和杜兵正在随意聊天,一位妙龄女子推门进来,问道:“请问任主任在吗?” “有事出去了。” 那女子打量了屋里两人,还是走了进来,道:“你是任主任的同事吧,我也是沙州人,在岭西振兴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我叫杨安,杨柏是我哥,你认识吗?”在她的心目中,杨柏是沙州绢纺厂的总工,在沙州工作的人都应该认识。 侯卫东这才认真打量来人,道:“杨柏是你哥啊,我认识,你们两兄妹不太像。” 杨安为人挺机灵,性格亦外向,道:“任主任为人很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了驻京办主任,最关键是为人好,最肯帮忙。” 侯卫东笑道:“你讲得没错,任林渡就是热心人。” 杜兵看了侯卫东神情,他就没有介绍侯卫东的身份,听着杨安在一旁瞎聊天。 任林渡提着红酒走进了房间,他看到杨安,显得颇为惊讶,问道:“你也在这里吃饭?”不等其回答,他把目光转向侯卫东,举着酒道:“这酒是法国原装进口的,侯市长尝一尝,口味非常不错。” 在杨安心目中,一直认为驻京办主任也算是大人物,而且升职空间也大。她与任林渡在一起喝过酒,任林渡都是被人奉承的主角,今天她走入了思维定式,见到侯卫东和杜兵,便习惯性地认为他们是请客方。此时听到这一声称呼,杨安马上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男子就是沙州风云人物——年轻的副市长侯卫东。 “你是侯市长?”得到肯定回答以后,杨安捂着嘴,笑道,“侯市长,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很少回沙州,不过您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侯卫东道:“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这才是正常情况,符合生活逻辑。” 杨安见任林渡正准备开红酒,咯咯笑道:“服务员又偷懒了,让领导亲自开瓶,开瓶费肯定不能付。”她与任林渡的性格相似,很有自来熟的本事,接过红酒瓶子,干净利索地将木塞子取了出来。她与在场的三位男子分别碰酒,这才离去。 虽然不到半个小时,侯卫东记住了这个善于交际的女人。当杨安离开时,他暗道:“杨安在振兴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这种搞技术的人大多内秀,她倒是个例外。” 这一顿饭人数少,吃得比较愉快。任林渡喝了几杯酒后,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欢乐时光,最后喝了一大杯红酒,他发出邀请:“卫东,晚上去唱歌,放松放松?” 杜兵有些惊奇地抬起头,任林渡在喝酒前一直称呼“侯市长”,几杯红酒下肚,他开始称呼“卫东”,称呼的转换略显怪异,至少不太稳重。 侯卫东道:“林渡,不必,我回学校,读点书,喝点茶,这才是真正的放松。” 喝了酒,听到任林渡亲热的称呼,侯卫东仿佛回到以前在益杨青干班的日子,当年大家都在乡镇,聚在一起谈理想谈人生,无拘无束。十年时间过去,人的身份地位变化了,不管如何制造气氛,都不能真正找回原来的情绪。特别是在场三人都在体制内,原先的无拘无束只能是个理想。 任林渡坚持将侯卫东送回省委党校,然后才和杜兵一起离开。他抓着杜兵的胳膊不放手,道:“你是省级大机关的领导,平时难得请到你,卫东走了,你无论如何也得赏光。” 杜兵婉拒道:“明天还有一个稿子,我得回去抠脑壳。真羡慕任兄,有自己的一片独立小天地。” 两人离开党校宿舍时,杜兵回头看了一眼宿舍,窗前有隐约灯光,这是台灯的光线。 在党校寝室里,侯卫东将台灯打开,再将电脑打开,音响里传来《离家五百里》的歌声。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台灯的光线射在透明玻璃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绿色茶叶在杯子里慢慢舒展,四周安静,耳中仿佛传来茶叶展开的声音。 “马有财和姬程都为了进常委做工作,我应该怎么办?” 这对于侯卫东是一个严肃的命题,他如今三十三岁,在整个岭西省各级政府里,这个年龄非常年轻。可是年轻只是暂时的,一届政府五年,一位不是常委的副市长很难直接成为正职。如果这一届政府任期结束他还是副市长,就已经年满三十七岁,三十七岁的副厅仍然算是年轻,可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他的年龄优势必然会缓慢而不可逆转地丧失。官场中人和女人一样,都有深刻的年龄焦虑,年龄大了,官员就得下课,女人就叫人老珠黄。 理想的状态是在五年任职中,能够进入市委常委行列,最理想状态是成为市委副书记,或者调至省级核心机关任职,那么在五年结束后,他才可能在三十七岁成为正厅级领导。 角度不一样,希望值就不一样。希望值决定着人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侯卫东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任凭烟雾袅袅升起,然后藏于烟雾和灯光之中,他的思绪在黑暗中盘旋,寻找着有可能使职业生涯加速前行的途径。 在沙州,要想有所进步,市委书记是跨不过的坎,侯卫东绝对不是朱民生的嫡系,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朱民生很厌恶侯卫东。 这是最让侯卫东感觉棘手的地方。 用重金行贿,有这个实力,他不屑为之。 讨好朱民生,他有这个机会,可是讨好市委书记的人太多,不缺一位副市长。 如何在副市长任期内有所调整,成为摆在侯卫东眼前的重要课题。 在党校的日子不知不觉到了第三天下午,晏春平根据侯卫东的要求,将近期国有企业改制的最新资料送了过来。有沙州企业的情况,也有国家政策,他要趁着在党校学习之机,认真梳理前一段工作。 在看沙州市绢纺厂的清产核资报告的复印件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按要求,清产核资应由独立的社会中介机构进行。其中一家公司是岭西省振兴会计师事务所,这是经过他同意的中介机构,资质等各方面因素全部齐全,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昨天晚宴偶然遇到了杨柏的妹妹杨安,杨安就在振兴会计师事务所,这难道是偶然的吗? 他把绢纺厂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串起来反复琢磨,事情的原貌在头脑中逐渐清晰起来:“蒋希东此人不简单,是个枭雄,在他周围有一个牢固的利益共同体,项波被排除在外,因此项波的所有手段都在蒋希东面前束手束脚。从某种程度来说,蒋希东是利用数千工人绑架了市委、市政府。” 侯卫东是管理层收购的大力推导者,此时他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将报告朝桌上一扔,心道:“这些人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掠夺国有资产,难怪财政部要紧急叫停MBO!阶级斗争一万多种,看来我对社会的复杂性和人性的贪婪还是认识不够。” 生了气,发了火,回头再细想绢纺厂的事情,侯卫东渐渐冷静下来。虽然蒋希东在里面搞了名堂,可是针对绢纺厂这种具体情况,管理层收购也不失为一条道路。 从大政策角度来说,市属绢纺厂这类性质的工厂被列入市场完全竞争行列,得不到保护,必须在市场上求生存。 从市委、市政府的角度来说,若是不转换体制,数千人的绢纺厂成为一个沉重负担,不断投入巨资,不断形成亏损,最终将是一个火药桶。解决掉绢纺厂的问题是市委、市政府的首要目标,只要政府不再投钱,工人不再闹事,不管是国有还是私有,不管是管理层收购还是股份合作制,都没有太大关系。有一句俗话,叫做肉烂了在锅里面,就算是私人企业,总是在沙州地盘上,要上税,要制造就业机会。 从工厂领导角度来说,管理层收购是最佳结果。 从工人的角度来说,只要工厂能正常开工,能发工资就行。但若是同等条件,工人当然希望仍然在国有企业的船上。 从侯卫东的角度来说,在解决绢纺厂问题上不出乱子,顺利完成便算是成功。 即便如此,侯卫东仍然有些悻悻然,再骂:“妈的,蒋希东还真是一个人物!” 此时,管理层收购已经完成,蒋希东不再是国有企业干部,变成了私营企业家,市委、市政府不能再用行政手段来制约他,他的计划得到了实现。目前最困难的事情是绢纺厂职工安置,蒋希东太了解沙州政府,他相信沙州政府绝对不愿意发生群体事件,他在这个问题上谦卑一点,主动配合,应该能得到市委、市政府的支持。 第三章 临危受命,负责“非典”防治工作 临危受命 早上起床以后,侯卫东到院子里跑了几圈,出了身汗,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精神焕发地到餐厅吃早饭。他在餐厅数了数,在餐厅吃饭的人绝大多数是党校青干班学员,厅局级班没有几人。 上课时间,多数学员还没到齐,不少人脸上都略有浮肿,这是昨夜酒场鏖战后身体上的反应。所有的学员都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有酒瘾的是极少数,多数官员都不愿意喝酒。可是喝酒的理由五花八门,他们或是被动或是主动,身不由己推动着一场又一场的酒战。 进入教室的不仅仅有年轻的班主任,还有党校副校长。微胖的刘校长进了教室,面色严肃地宣布了省委组织部的决定:“非典型肺炎期间,党校暂停上课,学员们回原单位参加抗非工作。” 班主任将省委党校暂时停课通知发到学员手中。 大部分学员都显得惊讶,铁州市委副书记老李扭过头,对侯卫东道:“‘非典’真有这么厉害?岭西省还没有病例,就这么杯弓蛇影。” 侯卫东道:“省委作这样的决定,肯定有道理。听说香港、广东都闹得很厉害,‘非典’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病因,没有特效药,更关键是它是通过空气传染,无影无踪,一传十,十传百,以几何数量激增。” 老李没有将侯卫东的话听到心坎里,也没有当成耳旁风,发了句牢骚:“好不容易到党校来轻闲一段时间,又要回去忙得昏天黑地。” 此话顿时得到了好几位学员的附和。在其位谋其政,他们在党校学习时,不在岗位上,单位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无关,正大光明当旁观者。如今一纸停课通知,他们又得回到岗位上去行使职权,背负起沉重的责任。 牢骚归牢骚,走出教室门,学员们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回宿舍整理行装。 党校学员纷纷回到各自的地区,小车鱼贯而出,穿过市区,来到了高速路口,然后又朝四面八方奔去。 在高速路口,两辆小车停在收费站的等客区。姬程坐在叶铃的车里,两人正好进入恋爱的甜蜜期,好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这么快就要走,还是周末,要不要人过生活。”在小车里,叶铃拉着姬程的手,发起了牢骚。 姬程安慰道:“‘非典’闹得凶,我又在分管卫生,必须回去开会。” 正在说话时,秘书文鹏又打来电话:“姬市长,宁市长让我问一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防非工作会马上就要召开,朱书记要听汇报。” 姬程不耐烦地道:“什么时候开会?” “十一点准时开会。” 姬程看了看表,此时快到十点钟了,时间挺紧张,他摸了摸叶铃的大腿,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叶铃红了眼睛,低头不说话。 姬程心里着急,道:“我走了,时间确实太紧。” 叶铃的眼泪一点一点聚集在眼窝里,然后顺着脸颊往下流。姬程爱煞了这个比自己年少近十五岁的会撒娇的小女人,道:“别哭了,下个星期我回来。”他起身时,叶铃抓着他的衣服,道:“你不吻我就要走吗?”姬程俯下身,吻了吻叶铃的嘴唇。叶铃不依,道:“你这是敷衍。” 两人来了个法式深吻,姬程才脱身。走到自己的小车旁,他对驾驶员道:“开快点,十一点开会。” 驾驶员看了表,已经是十点二十分。他轰了油门,小车如离弦之箭,朝着沙州奔去。 车行三十分钟,宁玥亲自给姬程打了电话,在电话中透着严肃味道:“姬市长,今天市委常委、人大和政协的主要领导要听防非办工作汇报,非常重要的事,你到底什么时间能回来。如果不能及时回来,就由我来汇报。” 姬程变了脸色,对驾驶员道:“能不能再开快点?” 雅阁车的速度不断上升,很快就到了每小时160公里,眼看着就要到沙州高速路道口,突然之间,前面的一辆车左右摇摆起来。雅阁车速度太快,失去了控制,朝着前车撞了过去。 十一点,防非工作会准时开始。 宁玥强压着心里的火气,对在座的诸位领导道:“姬市长在省卫生厅汇报工作,回程要耽误时间,我们先开始吧。”她对防非工作的熟悉程度并不比姬程差,没有使用杨柳准备的稿子,道:“防非工作是全国一盘棋,沙州防非工作是全国防非工作的一部分……” 十来分钟后,府办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进了门,在宁玥面前低声讲了几句。宁玥顿时脸色发青,她强压住心里的震惊,缓缓地对在座的领导们道:“刚才得到高速路管理处的电话,姬市长的车在高速路道口附近出了车祸,司机当场死亡,姬市长在医院抢救,还没有脱离危险。” 在座之人都吃了一惊,都将目光看向市委书记朱民生。 朱民生道:“出师未捷,先损大将,这是沙州防非工作的巨大损失。易部长,你代表市委、市政府去医院看望姬市长,要求尽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姬市长。我们这边继续开,会议结束以后,四大班子领导一起去医院。” 宁玥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暗道:“侯卫东和姬程是AB角,姬程住院,自然是侯卫东接替,可是侯卫东正在党校学习,让他回来不太妥当。马有财来搞防非工作,比钱宁和姬程都要好。” 会议结束,朱民生、宁玥等一行人赶到了沙州市人民医院。车祸死亡的司机则由市政府秘书长蒋湘渝全权处理。 “姬市长没有生命危险,最重的伤是大腿,右腿粉碎性骨折。”在沙州人民医院的小会议室里,院长向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介绍了情况。 听到姬程没有生命危险,大家紧张严肃的表情稍稍放松。 宁玥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朱民生,暗道:“我得抓紧时间同朱民生沟通,就得让马有财来当防非办主任。他经验丰富,威信也较高,比钱宁更合适。” 正在想着此事,手机振动起来。 侯卫东接到党校停课通知以后,没有耽误,比姬程更早上高速,并不知道姬程出车祸。回到沙州后,他先回新月楼,休息一会儿,就给宁玥打了电话。 “宁市长,今天上午接到党校通知,由于‘非典’原因,暂时停课,要求学员回原单位工作。” 对于宁玥来说,这完全是天上掉下了馅饼,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她将喜悦隐藏起来,道:“你什么时候回沙州?” “已经回到新月楼,下午回去上班。” “姬市长在高速路出了车祸,受伤很重,我和朱书记正前往看望。今天下午你就不要来上班了,好好休整。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我有事找你。” 接到这个电话,宁玥一扫心里阴霾。最初,马有财和侯卫东是AB角,后来进行了调整,侯卫东和姬程成了AB角,宁玥此时感觉当初的调整太英明了。 侯卫东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得一阵郁闷。 朱民生带着众人在小会议室听了医院通报病情,又来到手术室外,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姬程父母和未婚妻叶铃。叶铃被吓得面无血色,花容色变,内心如有一个虫子在撕咬。她不停地想:“我怎么这么傻,怎么在高速路口还要缠着姬程,如果当时让他早点走,他就不会那么赶。车速不快,肯定不会出车祸!” 姬程父亲一直在强作镇静,得知儿子没有生命危险,腿软得站不住,坐在长条椅上站不起来。姬程母亲在三人中最镇静,见未来儿媳叶铃颤抖得厉害,就过去扶着叶铃,安慰道:“姬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到他病好了,你们赶紧结婚,早点生儿子,我给你们带。” 宁玥暗自佩服:“姬程母亲不愧为老领导,心理素质过硬,儿子受了重伤,不仅没有失态,还在安慰儿媳。” 从医院出来,朱民生叮嘱道:“宁市长,防非办主任得赶紧物色人选,主任人选责任重大,一定要选好。” 宁玥此时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道:“我先考虑一会儿,下午我来提人选。”如今她还是代市长身份,身份敏感,能低调就尽量低调。坐上汽车,她暗道:“侯卫东还是讲规矩的,回到沙州,第一个给我打电话。不像马有财,事事都和朱民生一个腔调。” 与宁玥通了电话后,侯卫东得知姬程重伤,禁不住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天天念叨‘非典’,这下终于作茧自缚,成为接替姬程的倒霉蛋。”他原本想趁着在省委党校期间暂时忘掉手里的一大摊子事,谁知事情没有少,十有八九还要多一项艰巨、复杂且光荣的任务。 小佳得知侯卫东回家,她向园林局张中原局长请了假。回到新月楼,进门见侯卫东如困兽,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表情也不对,问:“有什么事,谁惹了你?” 侯卫东仰天长叹,道:“姬程出车祸,司机死了,他摔断了腿!” 小佳在单位就听说过此事,道:“姬市长运气好,这么惨烈的车祸,只是伤了一条腿。他受了伤,你也用不着在屋里转圈。据我所知,你们俩的关系没有好到这种程度。” 后一句话是大实话,可是听起来比较刺耳,侯卫东道:“我们是一个班子的同事,同事受伤,我表现得比较难过,这很正常,为什么说得这么难听?” 小佳站在寝室与客厅门前,脱下外套,换成家里常穿的休闲服,道:“你们班子成员之间天天钩心斗角,能有多少友谊,即使有,能有多深。真正的友谊只能产生于没有利益之争的青春年代,你们这个年龄这个身份,很难产生纯洁的没有利益的友谊。人一辈子认识的人多了去,能维持一辈子的友谊能有多少,最多不超过五人。” 说到这,她看到侯卫东还在转圈,惊讶地问:“你别转圈了,这件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难道你要接姬程的工作?” 侯卫东见小佳迅速就猜到了自己转圈的原因,便停止了转动,道:“明天,宁玥要找我谈事,搞得很正式,我估计没有什么好事,百分之百让我接任防非办主任。” 小佳是园林局副局长,同样是官场中人,她明白丈夫若是接手防非办主任将惹来多大的麻烦,提高声音,气愤地道:“你不能接!凭什么喝汤都是他们,啃骨头就是你。沙州有这么多常委,排名在你前面的有马有财,还有副书记杨森林,凭什么就要由你来当防非办主任。你搞国有企业改革,已经弄得骂声一片,现在又接这个摊子,凭什么总是鞭打快牛。” 侯卫东苦笑道:“我反复分析过,这事不太好推。按我们的体制,常委决策,政府执行,人大监督,政协参政,防非办主任肯定得由政府的副职来担任。政府搞AB角,一人因为出差等原因暂时离开沙州,另一人将自动接替其工作。按照市政府最新的分工微调,我与姬程互为AB角,若是还在省委党校读书,还算有正当理由躲得开此事,现在党校停课,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接防非办主任?” 小佳左想右想,丈夫确实没有推脱的理由。 “我也就是发点牢骚,刚才在屋里转了十几个圈,已经把问题想通了。既然我没有理由推脱这个职位,那就痛痛快快接任这个职位。而且接任这个职位以后,责任重大,还必须做好,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就等着粉身碎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若是敢挑担子,把事情办好了,这也算是重要的政绩。” 小佳走进厨房,拿了黄瓜,不一会儿,十几片黄瓜就贴在脸上,看上去就如来自未开发地方的土著。她坐在沙发上,分析道:“姬程来沙州的时间不长,可是他的性格大家都了解,指甲长,大事小事都要掐一把。工作作风浮躁,没有做什么实事,还喜欢在媒体上搞宣传。” 侯卫东告诫道:“这些都是真话,绝对不能在外面说,一句都不行。” 小佳拖着声音,道:“我知道轻重,在外面只谈女人们感兴趣的八卦,不会过多谈论沙州的政治。”她接着分析道:“姬程当防非办主任,宁玥肯定会多操很多心,姬程受伤,宁玥十有八九是脸上悲伤心里高兴。对于她来说,这是典型的坏事变好事。”同为女性且在体制内受熏陶多年,小佳将宁玥的心思揣摩得很接近。 侯卫东从心里同意了小佳的分析,道:“原本以为能成旁观者,结果阴差阳错当上主角。是祸躲不掉,躲掉不是祸啊!” 小佳道:“有没有办法不当这个防非办主任?” 侯卫东经过短暂的犹豫和迟疑,还是下定决心坦然接受可能到来的新职务,道:“在市里,朱民生对我不感冒,如今宁玥需要我支持,我不能得罪两位主要领导。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怕个屌!防非办主任是有压力,同样也有可能是一次机会。而且,人总还是要做点崇高的事情,防非工作,事关着四百万沙州人民的安危,与此相比,我个人的得失算不了什么。” 小佳道:“不管你作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没有完全变成官油子,这点很好。” 两人忙里偷了闲,下午就没有去上班,特意将小囝囝带出来,开车到公园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晚上则到了岳父、岳母家里吃晚饭。 晚上,在沙州病房里,姬程平躺在床上,头发凌乱,满脸沮丧。叶铃削好苹果,喂到其嘴边,他又不想吃,闭着嘴巴。 叶铃知道他的心思,想劝,又不知如何劝解。 门外又进来一个提花篮的胖子,他站在门口,用略带夸张的声音道:“姬市长,你咋就受伤了,工作上的事就别太拼命了,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也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自从姬程住院以后,叶铃见到了许多胖子,连胃里都觉得快要闷油了。她站在旁边听着胖子与姬程胡扯,暗自纳闷:“岭西怎么有这么多胖子,而且全部集中在了医院?” 胖子在病房里坐了几分钟,问了问病情,递了一个红包,走人。 自姬程住院以后,已经有三四个探病的人,这些人都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姬程刚受伤,他们就得到了准确情报,迅速赶到医院。来到病房,他们基本上都是按照如此程序,连病房停留的时间都基本一致,仿佛就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 叶铃拿出红包,凭着手上的感觉,应该是五千块钱。 客人走后,姬程恢复了平常模样,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 叶铃将红包收好,几个红包就让钱包装不下,让她心情变得不错,甚至罪恶地想道:“等姬程断腿好了,最好又生一次病,病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刚刚能住医院为好。”看着姬程沉默的面容,她又操心起另外一件事:“李春瑶说于部长要过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来。” 她坐在床前,给李春瑶发了一条短信。过了一会儿,李春瑶回了电话:“老于在外面陪客人吃饭,吃完饭,他过来接我,我们一起到医院。可能得十点左右。” 听闻于明强要过来,姬程眼前一亮,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道:“把苹果弄给我吃。”咬了两口苹果,又道:“帮我弄张湿毛巾,把小梳子给我找出来。” 经过一阵忙碌,姬程重新精神焕发。 他又觉得不对,道:“把这些花篮都弄到车上去,别全部摆在屋里,又不是开追悼会。” 到了晚上十点,这是病人休息的时间,探视者基本都离开了医院。于明强挽着李春瑶的手,亲密地行走在医院走道上。吓唬和调戏小姑娘向来是中年男人的喜爱,于明强自然也不例外,他结合医院的环境,讲起了停尸房的故事,无外乎是昏暗的灯光下,寂寞的停尸房,突然发出的怪声,还有会动的模糊影子。这些故事很多人小时候都听过,都是大人们为了吓小孩子或者是小孩子为了互相吓唬而制造出来的故事。 李春瑶被故事吓着了,如小鸟一样紧紧依着于明强,这让于明强多了一分男人的气概。进了病房,见到了活生生的人,李春瑶松了一口气,将花篮摆在了床头。姬程道:“小李来了,你带叶铃到外面去透透气,她很辛苦,在里面憋了一整天。” 李春瑶道:“我不出去,医院里怪吓人的。都怪明强,刚才在走道上给我讲鬼故事。”叶铃挽着她的胳膊,道:“我天天都在这里,披头散发,鬼见了都怕。我们到旁边的阳台上透透气。” 在病房旁边有一个大阳台,专门供病人及陪护放风和晒太阳,叶铃在病房待得烦了,就喜欢在阳台上看看风景,想想自己的人生。辛苦读了四年大学,虽然是二流大学,可是毕竟是大学,毕业后有幸进了省政府,走来还算顺利。只是自己的婚姻受到了父母的坚决反对,讲传统的父母不愿意自己的女婿是四十来岁的离婚男子,不愿意女儿当后妈。为了这件事,她与父母闹得挺僵,一件好事活生生弄得四面楚歌。她在烦恼时,总是想起还在辛苦奔波的众多同学,又觉得自己的郁闷算不得什么。 如今社会竞争过于激烈,社会被分成了上、中、下三层,从改革开放算起,经过近三十年的沉淀,要想从下层迅速升到中上层,对多数人来说已经不太容易。她幸运地进了省政府,嫁给有前途的厅级官员,进入了社会上层。有得必有失,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于明强坐在床边,夸道:“腿伤了,精神还是不错。” 姬程努力向上抬了抬身体,自嘲道:“如果没有精神,人就要垮了。” 于明强抬起手,在姬程肩膀上点了点,道:“老老实实躺着,别逞能。” “于部长,太可惜,本来想在防治‘非典’工作上作出点成绩,前期的努力白费了!”姬程露出了格外惋惜的神情。 “能保住命就是福气,别想这么多。” 姬程头往后沉了沉,道:“想起老丰心里就发慌,多么好的一个人,从来不多言多语,技术也好,若不是我催着他开快一点,也不会出事。早知如此,开会晚几分钟就晚几分钟,最多被批评两句。” 于明强痛惜地道:“你这人也是,到省防非办来办事,是你的本职工作,不回去开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啊你,我怎么说你。朱书记在省委组织部就是冷面部长,冷脸冷面,冷言冷语,人却是极好的,你别怕这位部长。” 姬程试探着道:“有句古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车祸,我看来有没有希望?” 于明强微微直了腰,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都学过辩证法吧,按我的观点,你这次车祸是好事。作为市级防非办主任,为了防非工作差点把命丢了,这就是典型。至于以后的事,继任者做得好,是在前任的基础之上,继任者若是没有做好,不但与你无关,更反衬出你的优秀。你搞过宣传,这点辩证思维应该有。省里要用干部,也得综合考虑,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拨开了笼罩在姬程心中的阴霾,他两眼发亮,道:“还是于部长水平高,一语惊醒梦中人。” 停留了半个小时,于明强和李春瑶就离开了。叶铃挽着李春瑶的手,送到门口。李春瑶道:“沙州医院是什么水平,若是把姬市长的脚医瘸了,影响形象。”于明强接了一句:“古代选官是讲究相貌的,五官不正,行姿不稳,当不了大官。叶铃一定要早点给姬市长办转院手续。”叶铃就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早上,按照平常的时间,小车准时停在新月楼下。晏春平走出小车,在院前做起了伸展运动。活动一会儿,见到侯卫东出现在门口。 侯卫东见到晏春平,一言不发,上下打量着晏春平。晏春平很快就被看得忐忑不安,心里发毛,琢磨道:“老板是怎么回事,用这种眼光看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他想来想去,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 一路无语,到了市政府办公楼。在电梯里,侯卫东忽然问道:“春平,沙州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晏春平想了片刻,他突然想起姬程副市长出车祸之事,顿时暗叫糟糕。得知此消息以后,他正准备给侯卫东发短信,恰好此时办公室有人找,被打断以后就忘记发这条消息。他嗫嚅道:“市绢纺厂有职工到市政府反映安置问题,经委同志把这事处理了。还有,姬市长出了车祸,腿被撞断了,驾驶员不幸身亡。” 侯卫东沉默了半分钟,道:“春平,你应该很有悟性,不要把自己仅仅当做一名服务员,你得用脑子,明白吗?” 晏春平微微低垂着头。 这一瞬间,侯卫东突然产生了一些错觉,若干年前,他还是祝焱的秘书,祝焱曾经有一段教导。若干年后来一次轮回,只不过这一次换了角色,他开始语重心长地教导自己的秘书。 “走吧,回去以后,将近期省卫生厅的文件拿过来,特别是关于‘非典’的,越详细越好。” 晏春平松了一口气,提着行李,小心翼翼跟在了侯卫东身后。看着侯卫东挺直的后背,悄悄吐了吐舌头。 刚出电梯,宁玥匆匆忙忙走向电梯,她看见侯卫东,展颜笑道:“你回来了,真是及时雨。具体事宜改时间再聊,我接到紧急通知,要到岭西开会。” 侯卫东早就断定谈什么事,道:“那我等你。”宁玥在踏入电梯之前,对身后的杨柳道:“晚上订在新月楼前的水陆空,给侯市长洗尘。”她随即走进电梯,对侯卫东挥了挥手。 侯卫东笑道:“我才走几天,还接什么风。” “走几天也是走,接风洗尘,岭西的规矩。” 宁玥既有半老徐娘的风韵,更有女性厅官的干练沉稳,属于有气质的资深美女。侯卫东暗道:“宁玥是内在和外在都强势的女人,她的丈夫肯定会有压力,很难有和谐完美的夫妻生活。老天爷是公平的,在赋予的同时也在剥夺,没有人能够独占所有的好事。” 杨柳望着侯卫东,抿嘴笑道:“侯市长,水陆空开发了几个系列,晚上想吃哪一个系列?” 在益杨开发区时代,侯卫东是开发区主任,杨柳是开发区办公室主任,两人有着深厚友谊。侯卫东见左右无外人,道:“杨柳,晚上是鸿门宴吧?”杨柳抿嘴一笑:“能者多劳,这是历史经验的正确总结。” 侯卫东没有再问,发了句感慨:“宁市长肩上担着四百万人的安危,任务重,责任大,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都说当官易,谁解其中味!” 杨柳道:“这要看每个人的素质,真要偷懒也成,转发上级文件,会议传达精神,成绩在自己,错误在下级。”她在市县政府工作多年,将大人物的阴面和阳面都看得清楚,看得越清楚,她对侯卫东越敬重。 侯卫东从党校回来的消息暂时没有向外传播,他的办公室在整个白天显现少有的安静,除了几个电话外,没有人进来敲门。他集中精力消化这几天堆积的文件,有关于国有企业改制的,也有关于“非典”的相关通知。他将“非典”的文件全部抽出来,贴上需要复印的小纸条。 时间滴溜溜过得飞快,他将所有的文件看完,又在网上搜索了一会儿“非典”的消息,就到了下班时间。 晏春平看着手表,当下班时间刚过,他就给杨柳打电话:“杨主任,晚上的安排继续吗,那我先去订房间。”杨柳道:“我们刚过收费站,直接到新月楼。” 得到了准确消息,晏春平赶紧去向侯卫东汇报。 车至新月楼,侯卫东见岳母陈庆蓉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走上新月楼台阶。女儿小囝囝穿了一条带着花边的长裙子,黑色的小皮鞋,蹦蹦跳跳往上行,不时还抬头和她外婆说话。 他远远地看着女儿,觉得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溜走。女儿由婴儿慢慢变大,成了蹦蹦跳跳的幼儿,这种成长不可逆转,小婴儿可以长成幼儿,幼儿再也不能变成婴儿。 随后他就瞧见了宁玥停在一旁的小车,于是放弃了抱一抱女儿的想法,直接上楼。 宁玥坐在餐桌旁出神,见到侯卫东上楼,便道:“卫东,这一次要给你加任务了,事情有难度,很复杂,你得有心理准备。” 侯卫东道:“宁市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宁玥轻言细语地道:“姬市长受了重伤,防非领导小组办公室就由你来兼任,有问题吗?” 侯卫东笑道:“不知宁市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如果说真话,我不想接,行吗?” 宁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不行。” “为什么?” “很简单,是我让你接。” 侯卫东爽快地道:“我和姬市长是AB角,我来兼任防非办主任是职责所在。宁市长信任我,我接了就是。事到临头须放胆,有宁市长支持,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宁玥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但是她没有料到侯卫东会豪气冲天接受任务,这令她涌出一丝感动,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大家精诚合作,共渡难关,也祝愿沙州能平安度过‘非典’。” 两人坐在一起谈话,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也是正常的男女同事关系。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喜欢充当勇敢者,善于为人处世的女领导经常获得来自男同事的支持,这也是一种优势。 桌上煮了一锅酸菜尖头鱼,冒着热腾腾的诱人香味。酸菜来自茂东巴山县,尖头鱼是巴河野生。近几年来,酸菜尖头鱼以不可阻挡之势成了岭西名菜,其独特的风味令人垂涎。 侯卫东环顾左右,道:“现在流行吃酸菜尖头鱼,尖头鱼和鳊鱼是美食界双星。” 宁玥笑道:“上次你见过一位年轻人,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他大力推荐新乡酸菜尖头鱼,味道很鲜。最近一段时间,我特别馋这一口。今天要吃饭,我就想着要吃酸菜尖头鱼。” 侯卫东嗅了嗅四处弥漫的香气,只觉香气平和自然,直透胸腹,勾起了人的食欲,他夸道:“天天大鱼大肉,拼命喝酒,胃口早就坏了。现在还能惦记某一道菜,这是天大的幸福。” 杨柳和晏春平都没有进门,只留下两位领导在里间谈论美食。 宁玥如今还是代理市长,原计划是在五月召开人大常务会进行选举,她已经得到消息,由于“非典”原因,岭西省的选举将暂时推迟,当前抗击“非典”是压倒一切的大事。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措施,并不针对某一个人。可是对代理市长宁玥来说,这一次“非典”是一场巨大的考验,她只能胜,不能败。侯卫东深知当前局面对宁玥的考验,他喝着酸菜尖头鱼汤,静等下文。 “我参加工作以后,经历了不少坡坡坎坎,这一次防治‘非典’,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承受压力最大的一次。沙州有四百多万人口,若是‘非典’传过来,我们控制不住,那就是失职,是犯罪。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肩上担子沉甸甸的。”宁玥说这些话时,脸色平静,平静中带着沉重。 侯卫东应和了一句:“守土有责,自古如此。” 宁玥又道:“国内非典型肺炎超过一千例,总理视察了国家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防治‘非典’实质上已经上升到国家层面。岭西虽然没有病例,可是沙州是人口输出大省,大量人口在南方,随时有病人会从疫区回来,只要出现就有可能是大面积暴发。” 在沙州领导层里,侯卫东最早关注“非典”,他能感受到一位女性代理市长肩上的重压,道:“现在就到了考验我们这个领导集体的时候,当前防非工作是压倒一切的工作,我愿意充当马前卒。” 宁玥道:“与可能到来的疫情相比,个人的荣辱微不足道。市政府几位领导都很优秀,但是最能打硬仗的还是卫东,你能及时回来担起重任,我感觉轻松许多。” 昨天,侯卫东还在省委党校上课,抗击“非典”距离他很遥远,今天,他就成了沙州防非领导小组副组长、防非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将代替出车祸的姬程副市长成为防治非典型肺炎的具体负责人。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在新时代,侯卫东用不着为伯乐而死,可是被人器重的感觉很好,更何况是异性领导的器重和依赖。不管从公从私各方面来说,他都愿意接受宁玥的安排。 侯卫东道:“这个担子太重,关系着整整四百万人的安危啊。” 宁玥微微一笑,道:“我们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只能迎头而上,无法推诿。你当这个主任,别的我无法保证,要钱给钱,绝不含糊。明天上午召开全市的防非工作会,你要准备一个工作讲话。” 侯卫东此时不能退缩,退缩不是他的性格,他在心中恶狠狠说了一句:“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早些年,每当在最困难的时候,他就会咬着牙说起这句话。在这几年里,多数时间都比较顺利,他已很少在心里说起这句话。此时接受任务,这句话再次从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宁玥坚持要单独与侯卫东吃饭,主要目的就是将此重任交给侯卫东。姬程从省级机关来到沙州任职,没有基层经验,没有处理复杂问题的经历,加上工作作风漂浮,若是没有将“非典”控制住,则后果不堪设想。当得知姬程受伤时,她躲在暗地里笑了好几声,尽管这样窃喜是不道德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高兴。 姬程和侯卫东是AB角,姬程进医院的同时,省委党校停课,侯卫东顺理成章地出任防非办主任,对于宁玥来说,这完全叫做心想事成。 两人谈完正事,开始喝汤。 酸菜尖头鱼汤果然名不虚传,汤鲜味美。 第四章 收拾前任防非工作的烂摊子 突然召开的会议 防非工作会突然召开。 宁玥和侯卫东一起走进会议室,各部门负责人纷纷打招呼。此时,“非典”疫情还被隔离在岭西省之外,除了卫生局长许庆蓉以外,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对这种会议热情度不高,多数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神情轻松,脑中想的都是自己抓的业务工作和晚间的娱乐生活。 朱民生准时来到会场,他站在会场门口,朝里面扫了一眼,脸有凝霜,对跟在后面的粟明俊道:“市委办通知的紧急会议,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还是有人要迟到,明俊秘书长,你在门口登记,问一问迟到原因。非常时期,大家还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昨天下午,省委办公厅下发了紧急通知,上面有省委钱国亮书记关于防治“非典”工作的批示。朱民生知道这个批示分量很重,不敢懈怠,马上与代市长宁玥和市委副书记杨森林通气,三人商议以后,决定召开紧急会议。 粟明俊亲自拿着笔记本,站在门口守着。他一边望着走道,一边暗自苦笑:“我好歹也是市委常委,还做这种事,这些就是市委办公室和督查室的工作。”他深知朱民生复杂多变的性格,在高度自信中掺杂着莫名其妙的自卑,在沉着果断中往往会出现不理智的举棋不定,素来讲究程序却又做些违背程序的事情。作为秘书长,他一直在努力摸准市委书记的脉,有时似乎觉得摸准了脉搏的跳动规律,有时又觉得飘飘忽忽无法摸得准。 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是副市长钱宁,他接待岭西省商会,喝得烂醉如泥,在床上爬不起来,秘书催了几次才起床。来到会场,被市委秘书长粟明俊拦住以后,手脚无处放,尴尬至极。 沙州要筹建商品物流城,宁玥亲自出马才请动岭西省商会,钱宁本来不喝酒,这一次是舍命陪商人。被秘书长拦住后,钱宁觉得冤枉,用目光寻找着宁玥。 宁玥如同才从北冰洋回来,眼神冰冷,并不理睬钱宁。作为代理市长,她尽量克制着任何冲动,在此期间有不理智行为,就叫作缺乏政治智慧。年轻时,她在省教育厅工作时,一张利嘴让无数领导下不了台,当时是小人物,冲动的后果不大,无非是被领导当做不成熟。现在是政府的掌舵者,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无数人的利益,无法不小心。 防治“非典”办公室主任侯卫东主持了会议。 一般情况下,市委书记都是最后一个作总结发言,这一次,朱民生违反常规,作了关于沙州抗击“非典”的重要讲话:“当前,抗击‘非典’的形势相当严峻。讲具体问题前,我们先看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行程。4月6日,总理、副总理、国务委员兼国务院秘书长等领导到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考察工作,并与医学专家座谈。总理指出,党和政府始终把保护人民群众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当前把防治非典型肺炎的工作作为各级政府的一件大事,各级政府要充分认识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的复杂性、艰巨性和反复性……针对不同情况,采取相应的防治措施……各级政府都要切实加强疾病预防控制,抓紧建立和完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处理机制。 目前,虽然岭西全省还没有出现一例‘非典’病人,由于岭西劳务人口多,从沿海回乡的民工特别多,形势相当严峻,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考试,市委、市政府要将抗击‘非典’作为当前最重要的工作,必须带领全市人民同这一突发性重大灾害进行着艰苦、顽强的斗争,必须带领全市人民战胜‘非典’,我们有这个信心和决心。” 朱民生加重了语气,道:“谁在抗击‘非典’的大事中玩忽职守,就是对历史的犯罪,对人民的犯罪……” 市委书记朱民生带着杀气的讲话,将满脸轻松的部门负责人全部震住,会场安静得能听到手表的滴答声。 侯卫东暗道:“朱民生讲得很到位,市委书记毕竟是市委书记,有威慑力!” 朱民生讲完,按程序由宁玥布置具体工作,她环顾了左右,道:“抗非形势的严峻性不管如何估计都不为过,民生书记讲得很透彻,我不多说。下面谈具体的事,首先成立沙州新的防‘非典’领导小组,取代以前的领导小组,我为组长,森林书记、道林书记,有财、卫东、钱宁三位副市长出任副组长……防非指挥部办公室设在卫生局,由卫东副市长任防非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许庆蓉局长为办公室副主任。” 如此阵容的领导小组,对防非工作大大有利。卫生局长许庆蓉脸上露出稍纵即逝的喜色,她怕别人看到自己的笑容,低下头,快速地用钢笔在笔记本上记着没有什么用处的话。 宁玥继续道:“没有加入领导小组的市委、市政府领导,在原联系人不变的情况下,全部分到各区县去。由于益杨具有大中专院校,人员多,情况复杂,济书记和侯市长一起联系益杨。成津由市委常委、政法委洪昂书记联系……” 宁玥的话如一只只小鸟在耳边飞过,侯卫东脑子里想着如何紧锣密鼓地开展防治“非典”的工作。防非工作是一项系统复杂的社会工程,千头万绪,他需要抓住最关键的牛鼻子。而每项工作似乎都很重要,都是牛鼻子,这让他一时没有更好的主意。 散会以后,许庆蓉跟在侯卫东身后。 “以前我没有管卫生这一块,工作不熟悉,许局长是专家,要多提宝贵意见。”侯卫东脚步没有停,大步向前。 “侯市长,我要向你汇报工作。”许庆蓉提着手包,紧紧跟在侯卫东身后,自从“非典”发生以后,她就一直处于焦虑状态之中,今天听说侯卫东来当防非办主任,突然觉得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侯市长来当防非办主任,太好了!”这是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许庆蓉脱口而出。 侯卫东侧眼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许庆蓉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回到自己办公室,晏春平赶紧过来泡茶。侯卫东等到许庆蓉喝了两口茶,道:“卫生局针对‘非典’做了哪些准备?现在还有什么困难?” 许庆蓉拿出了一个本子,道:“卫生局制定了《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请领导审定。” 侯卫东拿过来翻了翻,略带不满地道:“慢了,这份预案至少在十天前就要拿出来,上海在五号出现了输入性病例,北京更早,凭什么我们岭西就能幸免。如果在这几天出现了疫情,怎么办?这是失职!” 许庆蓉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卫生局确实在十天前就将本子做出来了,送到了分管副市长姬程手里。姬程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她去找了三次,姬程都没有将本子批出来,随后他就出了车祸。 侯卫东是临时替代姬程,他不想让主要部下过于难堪,缓了口气:“现在就是战争时期,军情如火,拖不得。刚才口气急了点,你别介意。” 许庆蓉听了后面两句话,眼圈红了。 侯卫东匆匆翻阅了《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道:“下午五点,通知防非领导小组全体成员,讨论这本预案。你现在派人赶紧把预案给每位参会成员送去,让他们提前看一看。” 许庆蓉道:“才开了会,接着又开,是不是急了点?” “我们就是要营造临战的紧张气氛,让每个成员都有紧迫感,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你注意到没有,开会前,除了你一个人愁眉苦脸,大部分人都是神情轻松,仿佛此事与他们没有关系。” 此语说到了许庆蓉心坎里。如今市政府在下工作任务时,总喜欢列出主办单位和系列协办单位,从实际操作来看,一般情况下所有事情都是主办单位在做,协办单位都是袖手旁观,协办单位越多情况越严重。 侯卫东道:“防非办要搞一个简报,随时通报信息。防非办需要什么人,开个名单,让人事局发文件,借调,任何单位不准讲价钱。需要多少钱,你进行审核以后,尽管报过来。你们要以最快速度做一个防治‘非典’的小册子,内容可以向省卫生厅请求帮助,做好以后,向居民广泛传播。市民掌握的正确知识越多,越不容易听信谣言,反之亦然。” 任务一条条布置下来,许庆蓉没有觉得厌烦,甚至有些欣慰,暗道:“如果侯卫东早点分管我们,我就轻松得多了。” 两人研究了半个小时,将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定了下来。 此时防非办还没有具体的工作人员,晏春平将领导确定的事一条条记了下来。 侯卫东再问:“还有什么困难?” 许庆蓉道:“岭西最好的传染病医院有两家,一家在岭西市,另一家就是沙州传染病医院。我们这边的设备差,若是真的暴发疫情,多半不能应付。”此事她向姬程汇报多次,姬程都没有明确答复,她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侯卫东提出此事。 沙州市是岭西省第三大城市,人口多,经济条件好,省里在此布点设置了一家传染病医院,用以辐射周边几个市。铁州市是岭西省第二大城市,但是铁州距离岭西稍近,岭西有一家传染病医院,铁州就没有布点。 侯卫东惊讶地道:“沙州传染病医院是全省第二大传染病医院,设备怎么会差?我记得这些年投入挺大。” 许庆蓉是医学本科毕业,专业知识很强,耐心解释道:“如今岭西很久都没有呼吸道方面的烈性传染病,就是全国都罕有呼吸道烈性传染病。我们遇到的病最多就是腮腺炎、流感等小病,因此传染病医院的设备主要是针对消化系统传染病。目前呼吸道方向力量最强的是沙州医院,但是沙州医院没有传染病医院特有的防护设施。” 侯卫东一听就急眼了,道:“这是屎胀了才挖茅厕。” 许庆蓉脸顿时红到了耳边,道:“我们年年报了预算,财政不批。” 侯卫东脱口而出一句脏话,随后意识到面前人是女同志,道:“对不起,刚才说了粗话,现在不提以前的事,你以最快速度拿一个清单出来,要什么设备,什么地方有这种设备,多少钱,多长时间能到位。火烧眉毛,水淹到脖子,我看哪一个人敢拖着不办,我相信季局长会顾大局。” 许庆蓉闻言大喜,道:“有侯市长这句话,我就有底气了,最迟明天上午十点,我把所需的设备清单开出来。” “还有什么急需解决的事?” “除了医疗设备,我们还应该设立接触可疑‘非典’病人人员医学观察点。‘非典’发病有潜伏期,我们无法判断哪些人得了‘非典’,应该要有一个观察点,用来隔离观察接触过‘非典’病人的人员。” 侯卫东打断道:“还应该?既然应该,为什么没有提前准备?” 许庆蓉声音很小,道:“预案都没有通过,就没有提及这些具体的事。” “你有没有预备地点,如果有现成的,拿出来在五点钟的防非工作会上商量。如果没有,在防非办第二次会议上提出来。我们现在要抓时间,每分每秒都决定生死成败。”侯卫东又问,“除了观察点外,还有没有应该办而没有办的事?” “应该在沙州医院以及四个县医院设立监测点。” “又是应该,以前为什么不设?” 许庆蓉微低着头,没有回答。 侯卫东火气又要往上涌,他又强压了下去,道:“沙州流动人口多,随时可能发生疫情,监测点必须马上去设,落实好救治和隔离工作。”他停顿一下,道:“把这些具体工作排个时间表,送到我这里来,同时贴在防非办的墙上。” 许庆蓉不停地点头,道:“我马上落实。” 侯卫东一边听汇报,一边提要求,同时翻看着预案。等到许庆蓉汇报结束,他终于表扬了一句:“预案做得还真不错,针对性强,很全面,按照这个预案执行,我相信能打赢防非这个大仗。” 沙州市的防非预案第一个版本是卫生局办公室做出来的,被宁玥批评之后,参照蒋大力提供的版本,重新做了防非预案。在新的预案中,蒋大力提供的版本占了近百分之七十的内容。 听到侯卫东表扬,许庆蓉暗叫惭愧。她离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侯卫东的办公室。在前些日子,她追在姬程屁股后面,让姬程在各种请示、报告上签字,姬程总是犹豫、迟疑,没有拍板,因此让很多事情拖了下来。 如今走出侯卫东办公室,笔记本上记了满满两页各种要求,都是限时要落实的事。尽管事情多、任务紧,她的精神状态却很好,对于下一步的工作也少了悲观,多了信心。 许庆蓉离开以后,侯卫东站了起来,抱着双臂,神情严肃地在窗前来回踱步。 他没有料到沙州市防非工作的前期准备工作有如此多的疏漏,应该买的设备没有买,应该建的隔离点没有建,应该有的人员没有配齐,应该有的思想和组织动员一片空白。他将“四个应该”在脑中梳理一遍,决定要将自己的真实看法与宁玥交流沟通,这样更有利于防非工作。 他最初准备在防非大会上也讲一讲“四个应该”,转念又想,在大会上讲了“四个应该”就是直接批评姬程,当众扇姬程耳光。大家都是沙州市的副市长,如此处理显然是不妥当的。但是,宁玥必须要知道真实情况,否则在财力和物力方面就无法完全支持。就算是单独将此事给宁玥汇报,也涉嫌或者说等同于说姬程的小话。只是防治“非典”是大节,要想当好防非办主任,必须有得罪人的准备。与防非相比,“说小话”就是小节了。 不在大会上提起,而向某一个领导汇报,如此做法在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光明磊落,甚至违反了体制一再倡导的当面批评的作风,但是这种做法实际上能办成事。侯卫东是讲现实的官员,他注重实际的效果,而不是忠于某种理念。 侯卫东向宁玥汇报工作时,第一句话就是:“如果没有‘非典’,我将不会汇报今天的事情,防非是涉及四百万人安危的大事,按宁市长的话说,这就是一场战争,任何事情都必须为其让步,请宁市长理解。” 宁玥对姬程的作风深为了解,她先将话题用含蓄的方式说破:“蜻蜓点水式的工作方法,在一些务虚部门还行,在和平时期还能忽悠过去,战争年代是要刺刀见血的工作作风,容不得忽悠。” 听完侯卫东总结的“四个应该”,宁玥没有想到准备工作比自己预料中还要差劲。她脸上结了一层薄冰,强压着对姬程的不满,道:“我支持你,还是那句老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惜一切代价。” 侯卫东建议道:“防非工作的具体情况在今天的会上就不谈了,士气可鼓不可泄,若是真实情况在社会上传开,对党委、政府形象不利,也会影响大家的防非决心。从现在开始,内紧外松,下定决心,全力推动各项具体的准备工作。” 宁玥道:“卫生局的领导职数本来就很少,现在还缺一个副局长,今天下午五点钟的会议上,你将问题提出来。” 涉及干部任免问题向来敏感,侯卫东不愿意在情况不明之时轻易去碰,道:“暂时不动,等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定程度,再考虑此事。” 宁玥对侯卫东的意见未置可否,稍稍将挺直的后背靠在椅子上,又问:“如果沙州发生疫情,我们应该如何向社会公布?若是公布得太透明,说不定会引起社会动乱,若是不公布,社会传媒如此发达,小道消息传出来,更会引起混乱。” 侯卫东道:“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但是我们必须要有明确态度,否则谣言四起之时,社会就会更加混乱。我建议如实发布疫情信息,如今网络发达,想捂盖子很难,早发布,就能早点争取主动。” 宁玥用手指揉着太阳穴,认真想了一会儿,道:“你们给省防非办去个请示,如何发布信息,严格按照省里的要求办。” 杨柳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道:“委办传过来的常委会议题,征求您的意见。” 宁玥接过文件夹,认真地看了朱民生的议题,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不能听见的叹息声,对杨柳道:“你等会儿过来拿。” 杨柳明白宁玥和侯卫东还有事情要研究,转身出门时,顺手将办公室门关上。 朱民生的常委会内容是学习《沙州市领导干部学习制度建设》,客观来说,中央在积极倡导领导干部集体学习,并要求形成制度,这个选题符合潮流和上级要求。在现实生活中,领导干部不学习或者假学习的现象相当严重,这个选题也有针对性。可是,如今宁玥感到“非典”已经逼到面前,她没有耐心花大量的时间在集体学习上。 她很有在侯卫东面前发发牢骚的冲动,但是很快又将这个冲动压了下去,作为一名市长,实在不宜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发市委书记的牢骚。发牢骚,对于普通女人来说是一种心理宣泄,对于正厅级的市长来说则有不团结的嫌疑,就会露出破绽,就会被人认为不稳重没有城府。若是被打上了这种标签,在领导和下属面前的威信自然而然会降低。 侯卫东坐在宁玥对面,看着宁玥微妙的表情变化,从人的本性上来说,他很想知道朱民生到底是什么议题会让宁玥欲说还休,从副市长角度来说,他最好不站在市长和市委书记中间,否则就要进入是非窝子。当然,想火中取栗、乱中摸鱼者除外。此时,侯卫东脑里只想着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非典”,这种小是小非根本不能在脑中立足。 宁玥拿起笔,亲自在表格中填写了议题名字:通报《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执行情况并提出下一步工作意见。 放下笔后,她又道:“既然要开常委会,讨论副局长的事要提出来,防非工作关键在人,人不配齐,啥事都办不好。常委会还有四天才开,你要充分准备,有什么问题就提出来,最好以常委会纪要的形式固定下来。” 市委常委会决定沙州大事,会上决定的事极有含金量。事至此,侯卫东就如一支离弦的箭,开始对准可能到来的疫情射了过去。至于宁玥为什么要执着地提拔一位副局长,侯卫东不知道具体原因,他也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他知道进退分寸,不会再针对此事提意见。 许庆蓉回到办公室以后,取出笔记本,将侯卫东明确的事情一一勾出来,尽管在汇报工作时多次被侯卫东批评,她心里一点都不难过,反而感觉很踏实。作为专业人士,她清楚控制不住“非典”将意味着什么,宁愿现在被批评,不愿意将来受处分。 “许局长。”蒋大力顶着硕大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向副市长侯卫东汇报工作时,唯独受表扬的是防非工作预案,而这份预案之所以受表扬,与蒋大力提供的参考预案有直接关系。许庆蓉放下笔,道:“蒋总,请进。” 蒋大力手里拿着两本精装画册,道:“许局长,我带了一些资料过来,请您过目。”他将一本精装画册递到了许庆蓉桌前,介绍道:“这是我公司能大量调度的抗非药品和医疗器械。” 许庆蓉没有看画册,道:“按照沙州市的规矩,大宗物品都要经过公开采购,有一套严格的程序,我没有决定权。” 蒋大力大学毕业以来就与医院系统打交道,经验着实丰富,他不急不躁地道:“我供应过几个地区的医疗器械,积累了一些经验,不管沙州是否向我购买,我都愿意将经验向许局长作一个汇报,或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商人言利,天经地义,这一点不容置疑。但是方法各有不同,有的聪明有的愚蠢,有的直接有的委婉。许庆蓉对蒋大力这一套方法颇有好感,就静下心来听其介绍。 “呼吸机分很多种,从型号来说,有SC-300,使用比较稳定,中山大学医院在用,有SC-5,南宁医院在用,DT-12B,JT-2A,各地都有用。我这个图册都有图片。从使用方式来说,还分为无创呼吸机(有面罩),有创呼吸机(插管式),还要根据体质不同的病人来选择最佳呼吸模式。” 在图片中,有的机型居然是病人戴着的,显然是从医院拍摄而来。 蒋大力看出许庆蓉眼中的疑惑,解释道:“‘非典’来得突然,我们收集资料、联系厂家的时间相当短,草率了些。画面不漂亮,实图更有真实感。” 许庆蓉点了点头,道:“不错。” 蒋大力道:“根据我的经验,不同商家提供的呼吸机质量相差不多,关键在于后期服务。沙州地处内陆,与沿海市场不一样,维修起来不方便。更关键的是另外一点,若是沙州真需要用上呼吸机时,有没有公司敢于派员工过来维修。我们公司在岭西经营多年,常年有人驻守,在这里,我可以承诺,不管疫情有多严重,只要是我们公司的机器,绝对有人来维修。” 许庆蓉对这一条相当看重,反问道:“当真如此,不管什么情况,都能派出维修人员?” “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图册里,还有16层的医用口罩、口腔温度计、红外线测温仪等。 “许局长,你别小看这些物品。你马上可以到岭西的口罩生产厂家去调查,看他们现在的生产能不能满足现实需要,更别说如果发生‘非典’疫情。有一次,广东一个县急需3000只医用16层口罩,我是派人在口罩厂门前等了27个小时,才买到。”蒋大力强调道,“如果疫情暴发,市民买不到口罩,怨言肯定会大得超过天。” 许庆蓉渐渐被蒋大力说服,她将画册留了下来,同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下了需要的药材量和种类。 蒋大力离开卫生局办公楼,他坐上小车,给侯卫东打了电话。 “光头,你还没有走?”听到蒋大力的声音,侯卫东很惊讶。 “我从岭西过来,刚刚与许庆蓉见了面,马上准备再到铁州去。” 侯卫东马上意识到蒋大力的意图,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问题,道:“你觉得沙州中招的可能性有多大?” “沙州人在南方挺多,把病传回来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六十。” “那你有什么建议。” “那就要回到我的老本行,据南方几个城市的经验,今年一个季度所用的药棉、消毒剂等,相当于以前三十年的储量。如果不提前准备,到时根本无药可买,哭都哭不出来。” 侯卫东反问:“如果储备了大量药品,但是‘非典’又没有进沙州,岂不是极大浪费?” 蒋大力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市政府愿意浪费钱还是愿意浪费生命,这就考验你们市政府的执政理念。” “狗日的蒋大力,你是专家,有什么建议。” “可以部分储备,同时签订一个类似于期货交易的合同。具体来说,政府和我公司预定五年用量,先交部分订金,由我公司进行采购及贮存,届时,我们公司保证沙州的用量。”蒋大力采用这种方式也是经过精心研究的,他从各个生产厂家定购药品和药具,然后和数个地区签订相关协议,凭着对“非典”的认识,他相信岭西几个大地区肯定会有倒霉蛋。只要有一个地区中招,他积存的货物就不会积压。 侯卫东愿意帮助蒋大力,但是也有原则,如果蒋大力缺流动资金,他会毫不犹豫马上拿出自己的钱,可是防治“非典”工作涉及千家万户,是不能拿原则交换的大事。他脑子转动得飞快,道:“光头,这事太重大,不能由我一人来定。让我再想想办法,你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蒋大力道:“放心,我是老江湖了,现在全国都在搞反商业贿赂,我不会害自家兄弟,会按着规矩来。不过我提醒你,当‘非典’真正出现时,会在市民中造成极大的心理影响,各种药品及医疗器材相当紧俏,大家都会抢着要,使用量往往是平常的数十倍。比如口罩,一年用量超过数十年的用量,到时有钱不一定能买到。” 侯卫东真诚地道:“谢谢你的理解和提醒。”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如果沙州真的缺药品和器材,到时你别涨价,更别藏着掖着。” 挂断电话,侯卫东心里一阵不舒服,在最困难的上青林开石厂时代,他想尽办法也无法筹措到资金,弹尽粮绝时,蒋大力邮寄过来的三万块钱,帮他渡过了人生的一大难关。今天他几乎是当面拒绝了蒋大力委婉的请求,显得很不讲情面。他扪心自问:“我变了吗,为了仕途将友谊扔到了一边?” “‘非典’就是一场战争,若是将所有战备储备寄托于一家企业,这是危险和不靠谱的。如果出错,将是对四百万沙州人民犯罪,也必将伤害最好的朋友。” 侯卫东下定了决心:“其他事情好说,只要涉及‘非典’,绝对不拿原则做交易。”尽管理论上必须如此,他仍然觉得心里不舒服。每个人都有朋友,否则就会成为孤家寡人。 他又给蒋大力打了电话,道:“光头,找时间见个面,我们两兄弟好好谈一谈。” 蒋大力笑了起来:“是不是你没有明确答复我,感到内疚了?我们是什么关系,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我绝对理解你。我经商多年,猪朝前头拱,鸡朝后面刨,自然有我的土办法,不会违法犯罪,能把事情办成,这点水平还是有的。平时你别沾手,关键时候帮着说句话就OK。” 侯卫东道:“话不多说,我想表达两层意思,一是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光头,而不是蒋总;二是在原则范围内,我会考虑的。” 与蒋大力再通电话以后,侯卫东心情这才平衡安稳起来。安抚了朋友,他又开始考虑法律和政策。在为政府办事时,不仅要能办事,而且要善于规避风险。稍有不注意违反了办事程序或者涉嫌擦边球,就算是办了件好事,且清清白白,也存在着潜在风险。 “许局长,你想办法和广东那边的县市亲自联系,咨询一下。一是我们是否需要储备包括口罩等防非物品;二是如果需要储备,要多少,是否存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三是严格按政府采购操作,严格走好每个程序。” 许庆蓉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大量急需,政府采购流程很烦琐,一步一步走程序,根本来不及。” 侯卫东道:“我的意思就是防患于未然,从现在就开始按流程采购。同时,将打听到的情况写成报告,交给市政府,我会在上面签意见,最后以市政府常务会纪要的形式明确下来。这就是政府集体意见,你就放心操作。” “我还是担心突发事件。” “如果真要应急,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要聪明地合理地规避那些烦琐的鬼程序,到时还是写紧急报告,采用变通方式,组成财政、监察、卫生等几个部门联合询价组。你的任务是提前做好统筹安排,不能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他又强调了一句:“政府制定程序,目的是防止犯罪。可是为了遵守程序,让沙州市场断货,这就是榆木疙瘩,是对沙州人民犯罪。” 许庆蓉道:“我明白了。” 晏春平走了进来,轻轻将文件夹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侯卫东打完电话,随手拿起文件夹。第一份文件,赫然是省防非办表扬姬程的简报。 在简报中,沙州市防非办主任姬程同志为了防治“非典”而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在省里汇报防非工作以后,返回沙州途中出了车祸。他在医院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伤势,而是念念不忘沙州市的防非工作。 作为继任的防非办主任,侯卫东清楚地知道沙州防非工作有太多缺失,以他的标准来看,根本就是不及格。而这篇简报几乎将姬程写成了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运筹帷幄的大将军、悲天悯人的大好人。 看完这篇简报,又往后翻,后面的文件都没有太值得注意的内容。侯卫东明白晏春平也注意到这篇简报,是有意将其放在第一页。 “这篇文章出来以后,省里的几位领导都将看到。姬程良好的形象便会给领导深刻的印象。而自己继任防非办主任,工作做得好,那是姬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如果工作出了差错,更衬托出姬程的出色。”侯卫东仰头靠在椅子上,积了一肚子的鬼火。可是这种事情还无法向外人诉说,否则就有肚量狭小的嫌疑,他只能苦笑着将这份简报扔到一边。 长久以来,侯卫东注重办大事,不屑于这种小伎俩。他最大的诀窍是实干,踏实工作的态度加上运气好,给他带来丰硕回报,他由最底层的小公务员一步一步成长为副市长。到了副厅级,他渐渐发现事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实干只能是成长的一个因素,甚至还不是最关键的因素。 正如蒙厚石所言,上级组织和领导评价和判断一个干部的好坏会受到不对称信息的制约,再加上领导本身有喜好和缺点,所以传达上级领导喜欢的信息成为众多干部绞尽脑汁研究的事情。 侯卫东又拿起那份简报,心道:“姬程最多能写一份简报,我难道不会搞信息传递吗?我可以用简报,可以在报纸上发新闻,还可以借助内参,既埋头苦干,又抬头看路,这也符合辩证法。” 靠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他又拿起了《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一条一条认真阅读。 第四章 收拾前任防非工作的烂摊子 视察“非典”隔离点 下午五点,新成立的防非办第一次全体会议正式召开,每一位成员手中都拿到一本《沙州市非典型肺炎疫情控制预案》。 “非典”是沙州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烈性传染病,极有可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侯卫东临危受命,他决定要拿出比副市长更强硬的态度来行使防非办领导小组副组长、防非办主任的职权。 副市长的职位介于县级正职与市级正职之间。从职级来说,副市长比县委书记的职务要高,但是县委书记是一把手,管着县级相关部门的帽子,在县城的地盘里一言九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不必讲究技巧。副市长虽然是上一级的市领导,可是在市级层面并不是一把手,管不了市级相关负责人的官帽,因而召集市级相关部门开会时,言语间会讲究一些技巧。 按照沙州惯例,每一位县委书记要更上一层楼,都得在上级党委、政府里面担任副职,经过了副职阶段,才有可能成为上一级的主要领导。副职和正职交替前进,这是官场向上发展的合理途径。除了副职和正职交替前行外,还有行政职务和党委职务交替前进,以及部门职务和地方职位交替前进,前者是由《公务员暂行条例》规定,后两者是实际工作中约定成俗的做法。 侯卫东有意拿出当年做成津县委书记的派头,开场白就一语惊人:“今天是务实会,我不谈虚的、空的。”他举着预案,道:“大家各自都有一本预案,有什么意见马上提出来,讨论后正式形成的预案有强制力,必须无条件执行。大家要认清当前形势,高度重视当前的防治‘非典’工作,若是糊里糊涂搞不清工作重点,到时别怪板子打到屁股上面。” 所有参会人员一扫轻松表情,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 “板子打屁股算是轻的,谁要是玩忽职守,造成重大损失,则是犯罪,是对四百万沙州人民犯罪,党纪国法不是儿戏!”担任副市长以后,侯卫东说话办事都很注意分寸,如今天这样咬牙切齿的发言,还是第一次。 “平时稍有松懈,尚不至于酿成大祸,按朱书记和宁市长的说法,防治‘非典’是一场战争,在战时谁要麻痹大意,叫愚蠢!” 侯卫东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如一支支飞镖,射向参会人员的心窝。 参加会议的还有市长宁玥、市委副书记杨森林和纪委书记济道林,他们都是防非办的成员,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 开场白以后,紧张气氛被成功地营造起来,参会人员都意识到政府将要真抓防非工作,而非简单地走过场,更不是应付场面。能够在市级部门当一把手的人都是人精,认识到事情重要性以后,他们睁大眼睛,仔细翻阅预案,寻找着与自己部门相关的条款。 会议整整开了三个小时,侯卫东很注意会场节奏的控制,在中途休息了二十分钟。 在这二十分钟里,不断有抓业务工作的部门副职被叫到会场,与部门一把手一起商量预案的相关条款。一条条具体的措施被提了出来,由工作人员汇集起来,然后由领导小组当场拍板,效率出奇的高。 七点半,防非办工作人员给参会领导们送来盒饭。参会领导们平时吃惯了各大餐馆的精致菜品,嘴巴都很刁,并不好应付。开会时间长,大家肚皮都饿了,吃着盒饭都觉得香喷喷,十分可口。 宁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会议结束时,看着鱼贯而出的部下们,暗自祈祷:“‘非典’千万别到沙州,保佑这一方平平安安。” 侯卫东收拾好笔记本,扭头对旁边的宁玥道:“宁市长,这次防非工作要花不少钱。” 宁玥对侯卫东的工作很满意,道:“钱不是问题,你不要考虑钱,只要事情办好。” 两人边走边聊,各自回办公室。在下楼时,宁玥又和侯卫东在院里遇到。 宁玥上车以后,她朝另一辆车里的侯卫东挥了挥手,两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大院。宁玥着实有些累了,闭着眼睛,头靠在车内座椅上,脑中浮现出那份省防非办表扬姬程的简报,心道:“省级部门在鬼扯,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乱发简报。做得好不如吹得好,数据里面出干部,如果任由这种风气蔓延下去,以后谁还愿意踏踏实实做实事!” 侯卫东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见家里无人,还以为小佳又去打麻将,便拿出手机,上面有未接电话和短信,他才想起开会时将手机转换成静音,会议结束后忘记换回来。 “你在哪里?又在打牌?” 电话里传来小佳低低的声音:“我正在局里等着开夜会……什么会?防治‘非典’工作会。张中原刚才给我说,你在会上声色俱厉,凶得很。” “乱世要用重典,若是出了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这个防非办主任。” “你也倒霉,接了这个防非办主任。”小佳原本想开玩笑说姬程真聪明,撞车进医院,后来想到驾驶员老丰殉职,后面的玩笑便没有说出口。 两人刚通完话,大哥侯卫国的电话打了过来,开口就道:“卫东,你今天吃了枪药?” 侯卫东笑道:“老粟是这么说我的?” 侯卫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喝了一口浓醇的老鹰茶,道:“今天我值班,刚才遇到粟局长,他在调侃你,说你杀气腾腾的,给绝大多数部门都加了任务,明确了职责。岭西都没有‘非典’,你着什么急?”他从警校毕业以后,长期接触社会阴暗面,见识过五花八门的犯罪现场,心理承受能力非同一般,他能够理解“非典”的危害,不过也没有当回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说我作为防非办主任,难道还要笑嘻嘻拜求大家?这是事关四百万人安危的硬任务,必须无条件执行。” 侯卫国道:“我们两口子都被拖上战车了,我无所谓,你嫂子还在哺乳期,也被抽出来搞流动人口清理。防‘非典’重要,人权同样重要,哪里有将哺乳期的妇女弄来参战的,你们当领导的不讲人性,没有保护孕妇和哺乳期妇女。” “你的电话太及时了,这一点我没有考虑周全。”侯卫东脑子里光是想着拧发条,确实还没有顾及这些细节。他马上给许庆蓉打去电话。 卫生局长许庆蓉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刚刚打开水龙头,准备舒舒服服地冲个热水澡,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时候响起电话声绝对不是好事。许庆蓉胸口一阵发紧,手臂上的汗毛“砰”地竖了起来,她顾不得裹浴巾,光着身子跑到客厅。拿过电话,见到侯卫东的名字,她将耳边的水擦了擦,道:“侯市长,你好,我是许庆蓉。” 电话那头传来侯卫东清晰的声音:“许局长,不好意思,忙了一天,晚上还来打扰你。今天的方案中有重大疏忽,没有提到怀孕妇女、哺乳期妇女还有残疾人,这三类工作人员应该受到保护,不参加防治‘非典’的工作,要在预案中明确这一点。” 许庆蓉反问道:“如果她们自愿参加呢?” 侯卫东明确表示:“自愿都不行,她们必须受保护。另外,也要提防有人钻政策空子,凡是请假必须有县级及县级以上医院的证明,所在单位要签字盖章。” 放下电话,许庆蓉赶紧回到卫生间,用热水冲微微发凉的身体。她早就听说副市长侯卫东是一个愿意做实事且又能做实事的人,这两天实际接触以后,她总算知道所言非虚。作为愿意做事的部下,遇到这种敢拍板的分管领导是福气,若是工作作风漂浮的人遇到这种厉害的领导则够喝一壶。 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许庆蓉叹息一声,这一次她没有马上到客厅接电话,仰着头,迎接急速向下的热水,任由手机铃声在外面反复响着。洗完以后,许庆蓉裹着浴巾走到客厅,手机上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副市长姬程打过来的。 看着姬程的名字,许庆蓉迟疑了一会儿,她返身回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脸。岁月不饶人,往日美丽的容颜不知不觉中打了折扣。她长久地对着镜子,单从脸上的每个部位来说,比如眼睛、鼻子、嘴巴等,都和少女时代相差不多,可是也不知什么原因,集中在一起,再也没有青春少女的味道。最显眼的是脖子,以前修长的脖子变得松松的,越看越难看。 拉开化妆柜,里面是一排排的各式小瓶子,多数都是弯弯曲曲的外国字。做完了颈部的护理,她才慢慢出去接了电话。 “姬市长,你好,我是许庆蓉。” 姬程躺在病床上,一只脚被固定着,吊在床上,他压抑着火气,道:“我打了四个电话。” 许庆蓉道:“手机放在客厅里,我在洗澡,没有听见。”她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冷淡,便提高声音,笑问道:“姬市长,伤势如何?” “还是你过来那天看到的样子,等做完手术,至少一年才能拆掉钢针。”姬程叹息道,“没有想到,我也成了废人一个。” 许庆蓉安慰道:“姬市长肯定能恢复得很好。” 姬程说了会儿闲话,这才道出了打电话的主要意图,道:“省人民医院李院长为了我的事费了不少心,他有个亲戚也是业内专家,想过来找你联系业务,你接待一下。” 许庆蓉早就猜到了姬程打电话的内容,她心里格外厌烦,语气上没有表现出来,道:“姬市长,到时你让他来找我。”她迟疑了一下,道:“今天下午开了防非工作会,侯市长对防非药品、药具的采购作了严格要求,必须走正规渠道按程序采购,发了会议纪要。” 姬程在省政府工作多年,关系网宽,介绍了不少岭西商人到沙州各医院,许庆蓉能办尽量办,此时由侯卫东代管,且发了狠话,这就让她感到格外为难。 “与侯卫东比起来,姬程既不愿意办实事,又太他妈的贪婪,一点都没有分寸!我要和他保持距离,如果被他完全控制,说不定要坏事。”许庆蓉此时被夹在两个领导中间,只觉心中压了一块钢锭,始终无法正常呼吸。 放在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在安静的环境中,听得人心惊肉跳。许庆蓉一个大步跨过去,拿起手机,看亦未看,就塞到了沙发垫下,这样一来,手机响声明显小了许多。 许庆蓉将自己变成了鸵鸟,当铃声终止,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稍事休息以后,她终究觉得不妥当,还是将手机拿了出来。当看到是侯卫东的名字,她松了一口气,没有迟疑,马上回了过去。 “许局长,这么晚还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许庆蓉道:“抱歉,手机放在客厅里,没有听到。” 时间太晚,侯卫东就没有寒暄,道:“想到最重要的传染病医院设施设备不齐,心里总不踏实。明天我们第一站就到传染病医院,财政局季局和采购中心老汤都要跟着参加。” “好,明天什么时间?” “现在定不下来,明天再说吧。到了传染病医院,我要看最真实的情况,千万别糊弄我。” “那当然。” “好,不打扰了。” 侯卫东给许庆蓉打完电话,就将手机放在桌上,不准备再打电话。他将电视音量稍稍调大,随手换台时,猛然间在电视里出现一个画面,这是沙州电视台的节目,郭兰作为沙州大学的组织部长在台上讲话。画面稍纵即逝,侯卫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郭兰的近景以及讲话的声音。 随后,又是另一条新闻。侯卫东坐在沙发上,慢慢地点燃一支烟。在忙忙碌碌之中,时间过得很快,他脑中只绷着“非典”这根弦。此时静下心来,独处一室,突然间看到隐藏在内心的身影,顿时便如触电一般。 俗话说,老房子失火更加猛烈,侯卫东这个年龄倒还算不上老房子,可是这一次与郭兰的恋情却是迅速燃烧起来,温度如在地底燃烧的煤层,看不到火焰,却十分炽热,虽然大雨狂风也不熄灭。经过多年历练,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比年轻人强得太多,但是他只能暂时控制情绪,却无法将感情永远深锁在心灵深处。 抽了一支烟后,他走到书房,打开随身携带在家里基本不用的手提电脑。 时间已经到深夜,侯卫东只是想看一看郭兰是否在线上。 打开QQ后,遗憾地发现对方处在离线状态。他随后输入“非典”两个字进行搜索,查了查北京的情况,正欲下网,笔记本电脑上传来“空、空”的声音。 “侯市长好,我是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侯海洋在网上的名字为“正确”,普通得有些古怪。 侯卫东道:“你的网名叫正确?这个名字不好,沙州有句俗语叫做裤裆里放鞭炮——震雀(正确),建议换一个网名。” 那天在沙州市委招待所相见,两人互相留了号码,并加为好友,但是两人都很少上QQ,在深夜相遇更是罕见。 侯海洋是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副科级,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副厅级,两人级别差距挺大,而且只是在茶室见过一面。因此,侯海洋自报家门之时,他还担心有些冒昧。 一句沙州歇后语,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侯海洋解释道:“我是正字辈,按照辈分随意起了这个网名,没有多想。” “那天与你交谈后,我本想去查一查自己的族谱,结果由于‘非典’的原因,只能推迟了。我和父亲在电话里聊天时,他确认我们祖辈是从茂东巴山迁过来的,具体位置他也不知道,得去把族谱找出来查看。”侯卫东平常上网主要看新闻,很少聊天,打字速度一般,这一排字很费了些时间。 侯海洋打字速度快得多,很快就回了过来:“侯家让字辈出了一位军人,叫侯振华,是我的堂爷爷,十来岁的时候沿江而下去求学,结果书没有读好,成了一位优秀的军官。解放战争时期是团长,然后就留在了广东。” 侯卫东猛地想起从广东来的侯国栋,道:“让字的下一辈就是国字辈,国字辈后是正字辈,对吧?” “侯家辈分排行:诗书传万代,希贤智勇仁,俭勤忠信让,国正风雨顺,家和百业兴。” 侯卫东想着侯国栋的模样,心道:“莫非侯国栋是侯振华的儿子?天下姓侯的人多得很,不会这么巧吧?就算侯国栋是侯振华的儿子,和我们侯家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是试探着敲道:“省委组织部长叫侯国栋,和侯振华有没有关系?” “这个,我不太清楚。” 聊了些侯氏家族的事,侯海洋道:“上次在沙州听说了‘非典’的事,回到巴山县城后,我主抓城关镇防非工作,听说沙州防非预案非常好,侯市长,我能不能要一份,作为借鉴。” “在私下里,我们同辈人,别用官场上的称呼,称一声老兄,既亲切又随和,我让秘书明天给你传一份沙州预案。” “卫东老兄,非常感谢。”侯海洋还特意加了一个“握手”图案。 “别客气,海洋老弟。” 侯卫东只和侯海洋见过两面,第一次是1993年,两人同时参加省教育厅的表彰大会,若不是侯海洋提醒,侯卫东早将第一次见面情景忘在记忆深处。第二次是前不久,在沙州市委招待所里喝了一次茶。见面次数虽少,侯卫东对侯海洋印象颇佳,愿意扶持一下侯氏的小兄弟。 这一次在QQ上偶遇,引出了很多事,侯卫东和侯海洋在今晚压根没有想到。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4月8日,市卫生局长许庆蓉陪同副市长侯卫东、财政局长季海洋和采购中心老汤到市传染病医院,现场就“非典”防治所需设备、资金进行协商。 侯卫东是第一次踏入市传染病医院,听完医院的介绍,他发现许庆蓉所言非虚,沙州市传染病医院在治疗重型肝炎、慢性肝炎、暴发性流脑、麻疹、百日咳、伤寒等病有专长,有呼吸球囊、洗胃机、电动吸引器、心电图机、高压灭菌设备、密闭灭菌柜、大型洗衣设备、血气分析仪、手术床等基本设备,唯独没有关键的呼吸机、真空吸痰机等设备。而且,污水处理系统和医用焚烧炉都有问题。 财政局长季海洋皱着眉毛,看着一长串的单子。这一串单子都意味着钱,财政的钱素来紧张,往往要挪东墙补西墙,若是真要按着单子买,他不知又要死多少脑细胞。 侯卫东见到季海洋的表情,道:“季局,你有什么看法?” 季海洋斟酌了一会儿,道:“‘非典’是大事,应该买的就马上买。只是,相关设施设备相当多,我们不可能一项一项这样研究。我有个建议,不知妥当不妥当。” 侯卫东道:“请说。” 季海洋道:“我建议抽调市经委、财政局、审计局、监察局、卫生局等部门的同志,组成一个防非后勤组,专门负责防非物资保障。由市财政局划出资金建立储备金,归后勤组直接使用。” 实话实说,侯卫东只是考虑到要成立联合小组进行询价,季海洋的建议比他的思考更为深入,可行性更高。他当场拍板:“季局的建议非常及时,我马上向宁市长汇报,争取以最快速度落实此事。”他又道:“今天既然来到了传染病医院,也不能空手而归。重要的急需的设备,就不纳入后勤保障组的范围,先行购买。” 季海洋笑了笑,道:“领导有指示,我们照办,不打折扣。” 侯卫东回头对许庆蓉道:“你马上打紧急报告,两个事,一是调集人财物充实传染病医院,二是购买必要的设备。” 许庆蓉变戏法式地拿出一份文件,道:“侯市长,我拟了一份文件,请你指示。”从当副局长开始,最头痛的事就是与财政局算钱。财政局的同志多有葛朗台的潜质,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他们不懂具体业务,却管着钱袋子,让许庆蓉头痛不已。她一直听说侯卫东和季海洋关系不一般,今天见面果然如此,她这才觉得轻松起来。 侯卫东在报告上签了字,道:“你别耽误,直接去找宁市长。” 朱昆明副局长拿着季海洋、侯卫东的签字,飞一般到市政府请宁玥做最后定夺。朱昆明就是宁玥提议后,为了应对“非典”的复杂局面,近期才提拔的副局长。 当一行人来到“非典”疑似隔离点时,许庆蓉还没有下车,就接到朱昆明电话。他兴奋地道:“宁市长签了字,她同意了侯市长意见,不进行招标,进行单一来源采购,由财政局、审计局和监察局的同志组成采购组,共同把关。” 许庆蓉在电话里叮嘱道:“采购之事就交给你了,财政这么大方,我们更应该把事情办好。” 基本落实了市传染病医院的事情,侯卫东原本想要再走几个医院,就接到了宁玥的电话。 回到市政府,宁玥道:“省里要来一个调研组,由赵巡视员带队,主要调研国有企业改制,我们商量一下如何接待。” 侯卫东脑袋一下就大了,道:“如今全国都在防非,这是当前第一要务,他们这个时候过来研究国有企业改革,不是时候。”他和宁玥关系越走越近,说话也就随便一些,若是朱民生提起之事,他绝对不会说这些无意义的废话。 宁玥交代道:“防非要防,其他工作也要抓。你的精力还是要集中在防非工作上,让江津准备材料和接待方案。” “只能如此。”侯卫东随即讲了在市传染病医院看到的情景,建议道,“我觉得有必要建立保障组和储备金制度,可以确定两大任务,一是负责全市防非的物资、药品的供应保障,二是负责社会捐赠财物的统计和处理。” 宁玥反问:“有捐赠吗?” “很有可能。” 宁玥道:“储备金,先设五百万过来。” “太少了,能不能增加到一千万?” “财政也紧张,五百万可以先抵一阵,如果急需,还可以增加。” 议定了后勤保障组之事,侯卫东回到办公室后,暂时将防非工作丢在一边,将江津主任叫到办公室,开始研究如何迎接检查组。 在省市里,都有同志对管理层收购持反对意见,最常见的说法是“贱卖国有资产,让少数人富了起来”。侯卫东本人没有任何私利,倒是很坦然。只是费尽千辛万苦做成了这件事,目前运行也还可以,却要承担各种各样的指责,接受各种各样的调研和检查,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他自我安慰道:“事情做得越多,越容易出错。当了一任副市长,没有受到任何非议,说明他是老好人,那才是不正常的。” 江津一直在经济战线工作,与侯卫东配合得挺好,他坐在办公室对面,看了那份检查通知,道:“如今各方面的人对管理层收购都发出了异议,都在骂我们,我估计这次检查的重点就是绢纺厂。” 侯卫东道:“我们改制前,中央部委还没有叫停管理层收购,甚至还在鼓励,我们既不违反政策,又解决了一个可能引爆的炸弹,市政府还没有额外付出资金,如今生产正常,已经实现了多赢。” 江津道:“更多人会突然发现,这么大一个工厂,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私人的产业,这是最直观的感受,心理上会受到巨大的刺激。虽然,我们自认为问心无愧,但其他不了解内情的人,他们会有另外的看法。” 侯卫东道:“这几年,市级国有企业效益严重下滑,部分国有企业退出完全竞争领域是必然选择,我们所作所为能经得起考验和检查。当然,对于省里组织的检查也要正确对待,你亲自到绢纺厂去一趟,摸一摸情况,同时检查企业的防非工作,绢纺厂人多,是工作重点之一。” 商量了迎检工作细节,江津离开办公室,前往绢纺厂。他刚出电梯,就遇到了走到大厅的许庆蓉。 “许局长,找侯市长?”江津与许庆蓉关系挺好,见到了急匆匆的许庆蓉,打了个招呼。 许庆蓉停下脚步,寒暄道:“侯市长在办公室吗?” 江津板着脸,道:“从市里分工来说,我是正枝,你是侧枝,现在侧枝变成了正枝,我找侯市长还得趁着防非工作的间隙。这不公平,许局长得做些补偿。” 许庆蓉笑了起来,道:“等‘非典’过了,我请你吃饭。赔罪以后,我再把侯市长还给你。” 上了楼,走到侯卫东办公室,许庆蓉手机响了起来,见到电话号码,她脸上笼罩着一层黑气,转身在门外打完电话,这才重新走到门口。 侯卫东见到站在门口的许庆蓉,问道:“正想找你,隔离点确定没有?” 许庆蓉调整了情绪,努力露出些笑脸,坐在办公桌前,取出笔记本,道:“我们选了四个点,一是西城区的社区医院,二是西城区杜镇林安村的煤炭疗养院,三是南部新区的东林镇医院,四是南部新区的一处废弃老镇政府办公室。” 侯卫东问道:“你去看过没有,有没有倾向性意见?” “我全部去看过,综合各方面条件,西城区的两个点条件最好。”许庆蓉又作了一个说明,道:“前一段时间,卫生局就开始在西城区布置隔离点,目前社区医院的人全部撤走,各医院正在抽调医生进入社区卫生院。但是这件事情没有在防非办上研究,到底是否适合,还要请侯市长去看一看。” 许庆蓉在汇报中,隐瞒了最敏感的事。设置隔离点之事,她曾经向姬程作过报告,姬程道:“这是卫生局的本职工作,不必报告我,抓紧做就行了。” 姬程表态以后,西城区隔离点已经开始建设。 此时侯卫东接手防非办工作,他的工作作风和方法与姬程大不相同,许庆蓉还是想请侯卫东到隔离点去看一看。 侯卫东没有特别在意西城区社区卫生院的事,他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在东城区选?” “东城区是老城区,人口太密集,基础条件也差。” “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到西城区的社区医院去看一看。” 社区医院在沙州人民公园旁边,一片大树之下,有几幢灰色墙砖的小楼。小车停在了社区医院门口,侯卫东抬头看着人民公园的大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人民公园的树不错。” 许庆蓉等人都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十年前,侯卫东和小佳的爱情受到了陈庆蓉的坚决反对,两人谈恋爱的场所只能转入公园。有一次,侯卫东从益杨青林镇来到沙州时已是凌晨,他只能在人民公园前面的长椅上等待小佳。见面后,两人无处可去,在公园里消磨了无数时间,对公园有特殊感情。此时以沙州副市长的身份,再看到这个公园就让侯卫东不禁生出感慨。 左侧是一片水池,水池与公园的水体连接在一起,但并不在公园内,水是通过围墙下的小水沟向外流出。 在社区医院后面,约莫有一百米远,在公园的绿树旁边,有几幢灰色楼房。 许庆蓉介绍道:“这里人流量少,若是启用隔离观察点,暂时关闭人民公园,就能形成一个封闭环境。而且这个地方距离传染病医院不远,来往方便。” 侯卫东打断道:“那几幢灰砖楼房住的是什么人?” 许庆蓉道:“都是附近的居民。” “具体是什么人?” 许庆蓉有点茫然,道:“这个不太清楚。” 侯卫东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最担心设立隔离点引发群体性事件,他安排跟在身边的晏春平,道:“你与西城区何书记联系,让他摸清楚这幢楼的居民情况,内紧外松,别声张。” 晏春平答应了一声,走到一边,开始给西城区何敏文书记秘书打电话。过了一会儿,西城区的电话就回了过来。 “侯市长,刚才何书记秘书回了电话。公园附近的几座灰楼属于东城区,社区医院属于西城区,刚好在交界处,这些居民都是附近散居居民,人民公园扩建时集中安置在一起。” 听说是集中安置,侯卫东就觉得麻烦。 沙州以前在拆迁时,喜欢集中修安置小区。安置小区里住的都是集体迁入的安置户,他们特别抱团,稍不注意便引起群体性事件。令市政府最头疼的是梨园安置小区,因为居民们不愿意安装一户一表,与自来水厂发生矛盾,他们便集体不交水费。水厂断水后,他们就集体到区政府、市政府静坐。在沙州民间有法不责众的传统,只要是集体行动,政府一般都会下软蛋。几次拉锯以后,他们仍然不交水费,水厂亦不敢断水,最后由区政府和水厂共同为梨园安置小区买单。 侯卫东道:“既然来了,我们还是到几座灰楼去瞧瞧,看一看实际情况。” 走到近处,一股陈旧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幢灰楼显得颇为陈旧,多数窗台上都有大面积的油烟痕迹,阳台上堆着杂物,挂着衣服。院子里的花园大部分变成了菜园,有两处化粪池盖板破损,粪水早就满了,没有人清掏,粪便顺着盖板破损处向外溢出,沿着屋角流出近十米,最后流到了街面上,散发着阵阵浓臭。一些鸡鸭从粪便上走过,四处都印着带蹼和不带蹼的脚印。 侯卫东没有料到此处环境如此糟糕,他在灰楼前后走了一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直接走出小院。 小院背后是一片树林,站在树林边缘,豁然开朗,从隐约小道向下行约两百米,一大片灰色小楼杂乱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东城区最老的聚居区,侯卫东并不陌生,多次走进这个聚居区。他以前都是从街道正面进入小区,从正面往小区内部走,虽杂乱,却还算整洁。此时从另一个方向直接进入聚居区的腹地,才能真正地看到老聚居区的现状,“脏、乱、差”三个字是对老区最好的形容。 侯卫东对紧跟其后的许庆蓉道:“你们少走了几步,只看到了前面几幢楼,没有看到树林后面就是大片居民区。” 这确实是许庆蓉的疏忽,她略红了脸,解释道:“从老区朝公园这边走,是一个长长的上坡,路也不好,很少有人走这条路。” 侯卫东还没有看过其他几个点,他没有否定社区医院,转身回社区医院,查看医院内部。 社区医院是四层小楼,前后可以停车,还有独立的围墙,从内部来看,确实是一处比较理想的隔离观察点。唯一不足是围墙断掉了一段,没有将社区医院完全封闭。 侯卫东对内部设施没有意见,他走上楼顶的平台,远远地仔细观察几幢灰楼以及灰楼背后的树林。 许庆蓉一直在卫生系统工作,对地方事情并不是太在行,她对侯卫东的谨慎有些不解,道:“侯市长,卫生院与灰楼之间有好几百米,应该没有什么影响。东城区的老城区更远,市民一般不走这边。我们准备修整围墙,把院子封闭起来。” “修整围墙时把砖和水泥等材料都堆在围墙内,不要影响外面的行人。” “我们很注意,不会影响行人。” 侯卫东见许庆蓉没有完全领会自己的意思,干脆把话挑明,道:“容易惹麻烦的事情,我们向来讲究内紧外松,动作要快,知道的人要少,不要把紧张情绪传染给群众。” 许庆蓉这才明白侯卫东的意思,忙道:“我马上给他们打招呼。” 侯卫东道:“你赶紧打招呼,然后去林安,看煤炭疗养院。” 跟着侯卫东前往林安时,许庆蓉暗道:“侯卫东工作很细致,这一点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要注意。他似乎认定隔离点一定会惹麻烦,是不是太小心了?毕竟隔离点是在封闭环境中,跟外人没有交集,更没有对其生活生产造成影响,应该没有太大麻烦。” 第五章 防治工作全面升级 选择隔离点的智慧 从西城区出城约十来分钟,来到一个叫做林安的小场镇。 林安原来是乡政府所在地,1992年全市搞撤乡并镇,林安乡政府被撤掉,居民区却仍然存在。十来年时间后,老场镇仍然有三四千居民。只是林安乡政府被撤掉以后,新成立的镇政府不在林安,政府投入渐渐减少,基础设施颇为破败。 在林安老场镇东侧有一座煤炭疗养院,煤炭疗养院距离老场镇有近两公里,是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煤炭疗养院侧面有一条机耕道,沿着机耕道一公里外,是林安村的村办公室。 侯卫东围绕着林安煤炭疗养院转了几圈,又爬上附近的山头,四处张望。他比较看好林安煤炭疗养院,但是没有表露出来。 到南部新区又看了两个点后,侯卫东这才作出了决定:“林安这个点和公园旁边的点,相对比较成熟,都是备选点,从现在开始整修。南部新区两个点都不成熟,暂不考虑。除了林安点和公园点,你们还要继续选,选点时把思路放开,不一定就得是医院,可以是不用的工厂,甚至学校都可以。” 接连跑了四个点,许庆蓉腿软腰酸,她用手叉着腰,道:“明天我安排朱局长带队,多去考察几个点。” 侯卫东看了表,道:“今天暂时不看隔离点,我们再辛苦一下,将几个医院监测点跑完。” 许庆蓉暗地用手揉了揉腰,道:“好,一鼓作气,我们去监测点。” 跑完几个医院监测点,已经到了晚上八点,一行人才各自回家。 小车经过政府大院时,侯卫东无意中看了看政府大楼,政府大楼有十来间还开着灯。他对晏春平道:“谁说公务员一天到晚只看报喝茶,工作轻松,现在八点了,还有这么多人办公。” 晏春平看着开灯的房间,道:“有两间是值班室,杨主任办公室开着灯,看来宁市长还在办公室。” 在晏春平观察灯光时,财政局长季海洋从宁玥办公室走出来。 宁玥作为全市人民的大管家,手里掌握着上百亿的财政资金,资金看上去很多,用钱的地方更多。她就如拿着一个四处是孔的筛子,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堵住某一些孔,让筛子里的水流向她希望去的孔洞。 季海洋作为财政局长,成为堵孔的最佳工具,他也就成为被许多同事们嫉妒和讨厌的对象。下了楼,季海洋回头看了看市政府大楼的灯光,然后坐上小车。车内照例响着若隐若现的《桑塔露琪亚》的音乐声,以前听此音乐是为了怀念,如今此音乐已经变成了一种让心灵平静的安慰。 到了楼下,季海洋抬头寻找自家的窗户。回望市政府的灯光,他感到压力和疲惫。抬头看家里的灯光,他感到温暖。只有回到家,关了门,他才感到安宁和平静。 窗户散发着明亮的光线,比平时亮了些。 “有客人?”季海洋在家里看电视之时喜欢开地灯,光线不用太亮,凡是家里开大灯时,肯定是有客人。 从本性来说,季海洋喜欢安静,特别是忙了一天,回家还得应酬,那就太让人痛苦了。他没有上楼,转身走到了小区花园。隐身在小区花园里,随意漫步,让心灵平静,这才是幸福的人生。 过了半个小时,窗户的灯光仍然没有暗下来,季海洋知道肯定来者是家里人。 上楼,开门而入,果然是刘坤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刘坤这个小舅子是个麻烦制造者,只是与妻子感情甚笃,他才愿意屡屡相助。 “怎么才回来?”刘莉听到开门声,来到了门前,顺手接过季海洋脱下的外套。 坐在沙发上,端起刘莉递过来的茶水,季海洋喝了一大口,才对刘坤道:“最近没有见你过来。” 刘坤穿了一件薄西服,头发梳得整齐,比以前更加潇洒。他将身体陷在沙发里,道:“我是无业游民,找碗饭吃不容易,哪里有工程就朝哪里去。”自从离开政府机关以后,他开始做工程。姐夫是沙州财政局局长,这块牌子很吃香,甚至比起某些副市长都好使。他不断接到工程,从来不担心拖欠问题。 季海洋深知刘坤的性格缺陷,道:“工程质量一定要保证,不要砸了自己的牌子,千万别短视。你还要考虑做大做强,做出品牌,这就需要踏实。”他差点脱口而出向侯卫东学习,想着两人的矛盾,就将这句话压在了舌尖。 刘坤道:“这是我自己的饭碗,弄砸了我要饿肚子,肯定会好好做的。姐夫,今天又开夜会?这么晚才回来。” “侯卫东为了防治‘非典’,开了一大串单子,这些都要花钱,宁市长虽然批了,钱从何处出,这让我伤脑筋。” 听到“侯卫东”三个字,刘坤脸色阴沉了下来,道:“侯卫东没有分管卫生,他又来乱伸手,这个人最爱表现自己有多能干。” 刘莉切了些水果过来,闻言道:“你别说别人,侯卫东的事和你无关,你现在得管好自己,不要和社会上那些女人鬼混。” 她说这句话是有所指,刘坤还在当黄子堤秘书时,与统战部谷枝开始筹办婚礼,黄子堤东窗事发,刘坤辞职,谷枝选择与刘坤分手。度过痛苦期的刘坤彻底放开了,在经商的同时,他结交了许多女人,过得潇洒自在。 刘坤斜靠在沙发上,道:“我认真做生意,把自己管得很好。”他稍稍坐直,问:“姐夫,社会上到处传‘非典’,到底这种传染病有多厉害?若是你们虚惊一场,花了无数金钱,而‘非典’根本不来,就显得太好笑了。政府这些货,经常做这种蠢事。” 刘莉提高声音道:“刘坤,脑袋进水了,又在这里胡言乱语。” 姐夫是财政局长,是政府组阁部门领导,同样是政府一员,骂了政府也就骂了自己的财神爷,刘坤笑道:“除了姐夫外,其他都是傻货。” 刘坤自从离开市政府以后,成天散布“政府那些货”等言论,季海洋听得多了,见怪不怪,没有计较他的言行,道:“从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非典’来者不善,对政府是一次极大考验,对我们整个社会也是考验,在南方有的城市开始哄抢板蓝根、白醋。板蓝根涨了上百倍,简直莫名其妙。” 刘坤听到这里,突然拍了脑袋,道:“姐夫,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莉最了解弟弟的脾气,马上警惕起来,道:“你别胡思乱想,老老实实做生意,别趁着有疫情搞投机倒把。” 刘坤嬉皮笑脸地道:“切,这是什么年代,还搞投机倒把。驼老大用中药材市场的门面抵了工程款,若是‘非典’真牛,中药材肯定火爆,我多进点货,虽然不是政府官员,心里仍然装着沙州人民,我要为沙州人民作贡献。” 刘莉瞪着弟弟,对丈夫道:“海洋,若是刘坤发国难财,你就是罪魁祸首。” 对于妻子可爱的强词夺理,季海洋很宽容,温和地道:“既然有门面,进点中药回来也有利于防治‘非典’。侯卫东是防非办主任,他的性格厉害,你别哄抬物价,否则要成为挨打的出头鸟。” 提起侯卫东,刘坤肚子里就要燃火,道:“侯卫东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当年跳票当了副镇长,现在还蹲在上青林吃屎。他这种行为就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人品太差。现在当官的人都是看着上面,踩着下面,我当年不懂事,一心抓工作,被侯卫东当成了垫脚石,他是踩着我们的身体前进。” 刘莉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要承认现实。” “好好,我承认现实,老老实实做生意。”刘坤从小就和姐姐顶嘴,两姐弟素来互相看不惯,现在刘坤的生意仰仗姐夫季海洋,他开始有意识让着姐姐。 向姐夫叫了一阵子苦,刘坤离开了姐夫家。他直接到了公司,将公关部李梅叫到身边。 李梅毕业于沙州职业学校,在沙州商场摸爬滚打了三四年,于两个月前进入刘坤的公司。 刘坤的公司规模不大,本来没有必要设立一个公关部。刘坤见李梅长得漂亮,或者说在活泼中透露着一点风骚,心中暗自一动,便设立了一个公关部,专门安置李梅。此时的刘坤在黄子堤身边见过大世面,与易中岭一起花天酒地,在男女关系上是行家里手,他不慌不忙等待着将李梅收入囊中。 “刘总,有事吗?”尽管李梅早已休息,接到刘坤电话,仍然决定到公司。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晚上会发生点什么,慢慢化了妆,才来到公司。她快步进屋,额头上密密一层细汗。 四月上旬,沙州气温有近二十度,她脱去了笨重的冬衣,妖娆的身材顿时就显露出来,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 刘坤从办公室的大背椅上起身,走到一旁布置好的茶具旁,道:“叫你过来,肯定有事。” 李梅就要从小包里拿笔记本,刘坤道:“好事不在忙上,先喝口茶,再谈正事。” 刘坤在办公室喝茶这一套都源自于逃跑市长黄子堤,当年黄子堤在办公室设置了一套,用起来很有气派。刘坤将黄子堤那一套学得像模像样,泡好茶后,将一小杯铁观音递给李梅。 李梅甜甜地笑了笑,接过铁观音,慢慢喝了一口。她原本以为刘坤是装腔作势,没有料到铁观音还真是好喝,一股香气直冲心肺。 刘坤打着整齐的领带,头发一丝不苟,显得整洁又精神抖擞。李梅喝茶的时候,心道:“刘总到底是给市长当过秘书,与一般的生意人不一样,素质高得多。” 喝了一会儿工夫茶,刘坤道:“公关部成立这么久,好像没有什么事。” 李梅小心地试探性抛了一个媚眼,道:“刘总安排的事情完成得很好。” “是吗?我觉得公关部还有必要加强,你不仅要做我交办的事,还得自己想出事情来,当然,没有工作经验,很难有新颖的点子。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算是工作锻炼。” 李梅挺了挺胸,道:“刘总有什么事就吩咐。” 刘坤道:“我们公司在中药材市场有一个门面,如今空闲着,这个门面就交给公关部,你去订一批口罩、板蓝根,消毒用漂粉精、过氧乙酸、白醋,有多少货吃多少。”他在李梅来之前,询问过医生朋友,大体上知道消毒清水需要什么药品。 李梅眨巴着眼睛,道:“我明白了,刘总太聪明了,趁着‘非典’到来,卖药发财。” “你明白得也快。”刘坤看了看表,道,“听说你的歌唱得好,我们去唱两首,让我欣赏你的歌喉。” 李梅抛了一个媚眼,道:“我唱歌还行。” 在略带着闷热的天气里,孤男寡女关在小屋里唱歌,其间的暧昧自不必说。李梅在上卫生间时,重新化了妆,让自己在灯光下看上去更加艳丽。 喝着工夫茶,把正事谈完,刘坤站起身,穿上挂在衣架上的西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李梅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有心理准备,嫣然一笑,微微抬手。客观来说,既然出来混,她就做好了如此准备,所幸老板刘坤风度翩翩,年轻且多金,比起满肚肥肠的土老板要有型得多。遇到他已是最好的结果。 刘坤胳膊上挽着李梅,进入沙州酒店KTV包房。刘坤对包房公主耳语几句,很快,一位侍者端着洋酒走了进来。 “刘总,我不喝酒的。”李梅嘟着嘴,撒娇。 刘坤近距离感受到李梅的气息,他动作敏捷地突然亲了亲李梅的脸颊,亲吻处一片温润。李梅伸手扬了扬,做出欲打的姿势,道:“不老实。” 喝罢调好的鸡尾酒,音乐和灯光营造了一种暧昧气息,刘坤顺理成章地将李梅抱在怀里,两人慢慢地摇动着,用身体摩擦着对方。李梅最初略略缩着身体,潜意识中将最敏感的部位保护起来,随着刘坤拥抱越来越紧,她融化在帅气老板的抚摸之中。 刘坤就如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眼前的女人是猎物,他对猎物的反应了如指掌,有着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 “老子享受人生,有钱,有美女,侯卫东算个什么东西!”刘坤明知侯卫东比自己更成功,他努力寻找着安慰。 与刘坤相比,侯卫东心情则沉重得多。回家不久后,他接到卫生局长许庆蓉的电话,卫生局聘请的施工队正在人民公园社区医院施工,十来个周边居民来到施工现场,强行阻止施工作业。 “我们今天才谈到备用隔离点,晚上周边居民就来阻工,我们要求的内紧外松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这么快的嘴巴?”侯卫东忍住没有发火,嘴里仍然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在电话另一头,许庆蓉颇为尴尬,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问了社区医院负责人,医院里有一位清洁工家住在居民点,是她把消息透露出去的。这件事情我有责任,向领导检讨。” 她原本还有话没有说出去,社区医院修围墙,原本不会引人注目,今天副市长亲自来视察,这才引起了清洁工的好奇,向医院员工打听。清洁工长期在医院工作,大家熟悉,医院员工没有警惕,随口就讲了实话。清洁工回去以后,将这个消息讲了出去。灰楼居民们都从报纸上知道“非典”的厉害,闻听此事,顿时群情激昂,一起出来阻工。 侯卫东并不想批评这位还算勤勉的卫生局长,道:“你开一辆车过来,我们一起去现场。” 放下电话,穿着睡衣的小佳走了过来,她头发蓬松,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道:“你只是暂时代替姬市长,别总是批评人,到时惹到大家都抱怨。” 侯卫东转身去拿外套,道:“若是平常,我肯定闭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闭不上嘴。” 小佳刚洗完澡,眼里透着夫妻俩才有的信息,道:“你要出去?什么时候回来?” 侯卫东弯腰穿鞋,看见了小佳光滑的小腿,抬起头,带着歉意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要到社区医院看阻工。下午我还在强调要内紧外松,晚上就露了风,现在的人都不懂得保密工作。” 小佳道:“别说你们这些事,常委会都不能保密。每个领导后面都有亲信,每个亲信后面都站着亲朋好友,大家是利益相关体,谁还能保得住什么秘密!” 侯卫东穿上外套,边走边说:“这种情况存在,可是没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别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市委、市政府。” 匆匆下了楼,穿过宽阔的中庭,走到大门口,见到了一辆丰田车。许庆蓉站在车旁,见到侯卫东过来,赶紧迎了过去,道:“侯市长,我作检讨。” 侯卫东道:“别说检讨的事,发生这样的事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这让我们能够充分认识到防治‘非典’的艰巨性。” 上了车,有司机在场,侯卫东不愿意多说,他背靠着椅子,目光透过车窗,看着街景。经过这些年来的城市建设,沙州市区具备现代大城市的骨架和外貌,以前的密闭卷帘门大部分换成了通透的不锈钢卷帘门,门店透出的灯光、房屋外立面的广告和明亮的街灯,让沙州主要城区成了半个不夜城。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街道上散步,年轻情侣则亲密地挽着手,沉浸在二人世界。 这是一个安详的城市,生活在里面的市民辛苦工作一天,享受起夜晚的宁静。侯卫东暗道:“若是这里变成疫区,所有宁静将不复存在,而能否有效预防疫情,最重的担子实际压在了我和许庆蓉身上。这个担子太重了,可是我还得担起来。” 许庆蓉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她见侯卫东一语不发,心里更觉忐忑。幸好从新月楼到公园距离不远,小车很快就来到公园门口。 侯卫东在深夜到社区医院并不是现场解决问题,而是有意暗中观察居民的反应,他吩咐道:“别靠得太近,就在公园这边停下来,我们走过去。” 许庆蓉下车,从尾箱里拿了矿泉水,递给侯卫东,满脸愧疚:“侯市长,深夜还惊动你,是我工作不到位。” 侯卫东道:“许局,我们是捆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都跑不掉。以后我们之间别这么客气,有事直说,千万别藏着掖着。” 在社区医院外面,两盏电灯临时牵在树下,在院外堆着些砖头、沙子和水泥,七八个工人坐在砖头上抽烟,他们默不作声,冷漠地看着面前激动的人群。 “当官的都是猪脑袋,这个小医院啥子设备都没有,怎么能治‘非典’?‘非典’是传染病,你们有治传染病的条件吗?”一位瘦瘦的六十来岁的小个子在工人前面走来走去,对着社区医院办公室方向指指点点。 另一位老头呼应道:“我们为国家工作一辈子,弄到现在工作都没有,全是市政府几个龟儿子干的好事。你们还要把传染病放在我们身边,这是把我们朝死里逼!当官的就是故意这么干,就是想把我们害死,免得我们去找市里的麻烦。” 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站在门口,道:“老林,你们搞啥子名堂,医院修个围墙,你们拦着做什么?” 老林就是那位瘦小老头,他不停地走来走去,道:“吴医生,这不关你的事情,把传染病安排在这里,你们也是受害者,应该和我们站在一起,向政府抗议。” 吴医生劝道:“都要到十二点了,老林,你的心脏不好,别在这里折腾了。” 老林道:“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就在这里拼掉老骨头。我们二轻系统的老职工都是受害者,年轻时奉献了青春、奉献了子孙,老了连饭都吃不起!” 另一个老头道:“吴医生,你敢不敢对左邻右舍的老邻居说,修围墙是为了建传染病医院?”他提高了声音,道:“你敢不敢说?” 侯卫东站在阴影里,低声问许庆蓉,道:“那些居民都是二轻系统的?” 许庆蓉道:“只有七八家是二轻系统的,大部分不是。但是过了树林,那里大部分是老二轻系统的家属院。那天侯市长教育了我,我安排人摸清了居民的组成。” 侯卫东夸了一句:“你这个调查做得很及时,我没有想到,你想到了,很好。” 二轻系统是一个老大难问题,是历来让人头痛的上访大户。侯卫东得知里面有很多二轻系统的人,顿时觉得事情复杂,头痛不已,道:“这个点有难度,趁着事态没有扩大时,让工人先撤,要考虑启动林安煤炭疗养院。” 两人站在黑暗处观察了一会儿,这才离开社区医院。站在车边,许庆蓉道:“侯市长,太晚了,你先回。这一次我们吸取教训,一定落实保密措施,将林安那边的隔离点建好。” “这个点悄悄撤,千万别造成声势,否则要形成示范效应。”侯卫东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便将绷紧的表情放松,道,“许局长,防非工作非一日之功,要做好持久战准备,你也早些休息。” 将侯卫东送回新月楼后,许庆蓉没有回家,她又再次来到了社区医院,在房顶平台上守到了凌晨两点。 凌晨六点,又来了一批居民,将守在医院的居民换了回去。 清晨,施工队伍静悄悄离开了现场。 社区医院施工遇到阻力后,侯卫东将“隔离点选址”问题提交到了防非领导小组,与会领导听完许庆蓉的汇报,都一致否定了选点在人民公园旁边的社区医院。这些年来,二轻系统上访问题成为困扰市委、市政府的大问题,大家都头痛得很,不愿意捅这个马蜂窝。更关键是此点距离居民聚集区太近。 与会领导比较了其他六个点,同意将距离适中、条件较好、远离人群的林安煤炭疗养院改建为隔离点。 林安隔离点的建设颇为顺利,暂时没有遇到麻烦。 此时,国际国内防非工作喜忧参半,岭西省政府对“非典”越来越重视。4月10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全球共有2781例“非典”病例,其中111例死亡,世界卫生组织同时宣布广东已控制疫情。 4月11日,岭西省召开非典型肺炎预防工作会议。在会上,明确了省级领导联系各地区制度,周昌全副省长曾经是沙州市委书记,由他负责联系沙州市。 岭西省非典型肺炎预防工作会议结束以后,参加会议的宁玥和侯卫东来到省政府,向周昌全副省长汇报工作。 在小会议室等待接见时,宁玥低头看会议材料。今天要到省政府开会,她在衣柜前选了许久,最终还是穿了一套职业套装,又别了一枚胸针。在十年前,每当正式会议,她就是如此打扮,十年之后,选来选去,仍然是如此打扮。只是更注重服装的品质,以质取胜。 侯卫东没有看材料,他的视线在宁玥身边停留一会儿,又越过宁玥,停留在门口处。 宁玥抬起头,道:“卫东,从今天这个会以后,防非方面的重要工作不仅要在防非领导小组中研究,还要由市委常委会来决定。” 侯卫东反问道:“哪些算是重要的事?” 宁玥道:“诸如防非的主要政策、原则以及影响全局的事,尽量提交到市委常委会。防非办定下的隔离点选址之类的事情,以后能上常委会尽量上。” 朱民生性格中有两面性,一方面是自信强硬,另一方面则软弱犹豫,两面性导致在处理事情上忽左忽右,宁玥如此安排其实是对侯卫东的保护。 侯卫东是一面响鼓,宁玥稍稍暗示,他便清楚其中的深意,道:“我知道了。如果事情重大且紧急,来不及上常委会研究,那也要争取向朱书记提前作汇报。” 宁玥道:“我们齐心协力,共渡‘非典’难关。过了这个坎,天高地远,卫东老弟要想远一些。” “这个坎”,对宁玥来说,既指“非典”,也指肩头上的“代理市长”。对侯卫东来说,就是进常委之事,沙州市政府副市长中肯定有一人要进常委,谁进都有可能。 侯卫东和宁玥在工作上配合得很好,虽然两人合作时间并不长,在有些人的话语中,“宁侯”往往是连在一起说的。 等了几分钟,周昌全大步走进门。周昌全有一张劳动人民的黑色皮肤,尽管在市委机关和省级机关工作多年,仍然没有让脸上皮肤变得白净。进门以后,他道:“我这人最不喜欢穿西服,约束人。”他一边说,一边将黑色西服和领带都脱了下来,随手递给楚休宏。 宁玥迎上去握手以后,笑道:“周省长坐镇沙州,我心里有底了。” 周昌全道:“我充分相信沙州同志掌控全局和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只要精心准备,沉着应对,绝对能够战胜‘非典’。” 侯卫东是周省长前秘书,两人关系深厚到不必刻意寒暄,简单汇报两句以后,便闭上嘴巴,由宁玥向周昌全汇报工作。周昌全面无表情听宁玥汇报工作,汇报结束以后,他用目光扫了一眼侯卫东,这一眼锋利十足,穿透力极强。 宁玥敏锐地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眼光,道:“卫东是防非办主任,具体事情是由他在具体抓,你补充两句。” 侯卫东自然不会当真去补充,道:“宁市长报告得很全面了,我没有补充。” 数年时间,侯卫东历练得越发沉稳,这让周昌全颇为欣慰。拿捏分寸,是领导干部很重要的能力,此能力就如下围棋,看似简单,水平高低之间却泾渭分明。 周昌全将放在桌面上的香烟拿出一支,但是不抽,只在鼻尖嗅了嗅。侯卫东知道他马上要讲话,便端正了腰。 果然,周昌全开了口:“我听人传说,抽烟的人不会得‘非典’。” 宁玥露出惊奇的表情,道:“真的有这种说法?” 周昌全将香烟放回到桌上,笑道:“民间的说法而已,不可信,最多算是心理安慰。”随后,他面色一整,收起了笑容:“沙州市委、市政府面对‘非典’有清醒的认识,行动迅速,值得肯定。我再讲三点,一是要充分认识到‘非典’的复杂性,‘非典’的可怕在于传播途径,稍稍控制不住就会呈几何级数增长。沙州是人口输出大市,在疫区工作的沙州人很多,产生疫情的可能性极大,而且一出事,就有可能是大事,是大灾难,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千万别存侥幸之心。” 成绩与努力不成正比,这是人生常态之一,工作和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相通的。在防非工作中,就算充分认识,积极准备,如果运气不好也有可能出现问题。 周昌全此时完全没有讲官话,他是在小范围内讲点真实的感想:“二是要全面动员,精心组织。市委、市政府要在全市进行充分动员,从思想上和组织上做好迎接疫情的准备。因为病人具有流动性,导致了疫情的偶然性,但是,如何发现疑似病人和确诊病人,发现以后如何处置,这就是地方政府的本职工作。准备工作做得好,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若粗心大意不作严密防范,则是对人民的犯罪。” 周昌全眼睛稍有内陷,说话时喜欢眯着眼睛,说到最后两句时,他提高了声音,如刀锋一般锋利的眼光扫向了宁玥和侯卫东。 “三是要有软硬两手。软的一手就是鼓励,按照有的省市做法,凡是面临着生与死选择的岗位,比如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务人员,可以从优先入学等方面进行表彰奖励,在抗击‘非典’中表现突出的干部可以表彰,表现优秀者可以提拔使用,具体的事项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另一方面,你们必须要有强硬的手段,对造谣惑众、诈骗、售假、非法经营类犯罪、玩忽职守类犯罪,要依据《刑法》《传染病防治法》,从重从快处置。刚才我提到的抽烟防‘非典’,就属于传言中的一种,这种传言很容易变成谣言,甚至引起社会动乱。在这一点上,你们要有清醒的认识,多宣传,让全社会对‘非典’有一个正确的科学的认识。” 周昌全所谈都是指导性意见,但是针对性很强,里面蕴藏的信息量非常大。宁玥原本想着就是纯粹向老领导汇报个工作,以示尊敬,寻求支持。听完三点意见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老姜很辣,这位沙州老领导对“非典”的认识非常到位,所作指示也很重要。 谈话完毕,楚休宏陪同宁、侯两人吃了午饭。 在高速路上,想着自己与周昌全的关系,侯卫东暗道:“周省长督战沙州,我更不能出丝毫差错。出了差错,周省长和我都会被动,说不定会被人利用。” 在沙州甚至岭西,大家都将侯卫东看成周昌全的嫡系,事实也是如此。侯卫东能走到这一步,大家都认为这是决定性因素。侯卫东本人对这种状况是有忧虑的,将前途命运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很危险。可是不站在某个人或是某个团体的身后,将没有人为你说话,你连走上舞台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前途。 一个小时的时间,从岭西回到了沙州。远远地看到沙州高速路收费站的牌子,侯卫东稍稍坐直,犹如巡视地盘的老虎,主人翁的自豪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回到市政府大院,宁玥和侯卫东几乎同时下车,两人并排朝着市政府大楼走去。 宁玥道:“卫东,我刚才同朱书记通了电话,晚上七点钟要召开市委常委会,第一个议题就是通报当前防非工作。你要列席会议,汇报今天省里紧急会议精神和周省长的几点指示,报告防非办已经做的工作,提出下一步工作方案。” 党委常委会是党委常委贯彻落实民主集中制的基本组织形式。会议主要议定涉及地方发展的重大决策和政策措施、党的建设和党风廉政建设、精神文明建设、思想政治工作、干部队伍稳定、基层建设、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等重大问题。 会议由党委书记召集并主持(或委托副书记主持),党委常委出席。党委办公室主任和会议议题涉及并需要到会的部门主要负责同志列席会议(如主要负责同志因故不能列席,由主持工作的负责同志列席)。其他需要列席会议的人员由主持常委会的负责同志确定,党委办公室负责通知。议题涉及部门列席会议的同志,在其有关议题讨论完毕后,即可退席。 从目前政治体制看,政府常务副职(如常务副市长)也是党委常委,因此要参加常委会议。其他副职原则上不参加,如遇特殊情况或者需要列席时方可参加。防治“非典”就是特殊工作,侯卫东是防非办主任,需要列席市委常委会。 第五章 防治工作全面升级 岭西第一例“非典” 回到办公室以后,侯卫东交代晏春平,让他给防非办打电话,汇报材料出来,审查以后才能上会。这几天时间,他完全陷在防治“非典”的工作之中,左奔右跑,没有喘息之机,如今基本上将应该布置的工作大部分安排下去,他准备安静一会儿,自我充电。 他将写作任务向晏春平交代清楚以后,吩咐道:“我要关门研究文件,没有特殊情况,别让人来找我。” 泡了茶,侯卫东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间,让自己完全安静下来。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来自于青林镇赵永胜的警句已经成为自己的一种重要的行为模式。他在静思中,再次彻底搜索沙州防治“非典”整体工作还可能存在的漏洞。 慢慢地喝茶,让自己的心彻底安静了下来。 “关注重点一,出现疫情时,发布疫情问题。 “关注重点二,出现疫情时,如何调查接触者。 “关注重点三,工作人员在实际工作中的情绪问题。 “关注重点四,出现疫情时,明确工作纪律的问题。 “关注重点五,传染病医院治疗问题。 “关注重点六,隔离点周边群众稳定问题。 “关注重点七,出现疫情大规模隔离问题。” 列出七条关注重点,侯卫东又翻出预案,将自己想到的问题与预案进行一一对照,找出预案中忽略或是不可能写到的细节。 一个小时左右,他完成了对七个关注重点的研究工作。 自从担任防治“非典”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以后,他陷入了紧急而迫切的具体事务之中,红颜知己郭兰的身影被压在心底最深处。此时他完成手里工作,忙里偷闲,窈窕身影在不经意间又跃然脑中。 那天一句“我爱你”,让侯卫东无数遍回味。他如恋爱中的女人一般,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女人青春易逝,时间拖得越长,越是对不起郭兰,是不是到了该松手的时候?既然不能执子之手,就应该放掉那只手。” 每当“分手”念头涌出之时,埋在心肝里的那把刀就开始滚动起来,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如被锯开,鲜血淋漓,疼痛难忍。 侯卫东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郭兰身上离开,桌上放着新送来的厚厚一叠文件,他随手翻了翻,惊讶地发现郭兰被任命为沙州大学防治“非典”领导小组副组长。转念一想,郭兰是沙州大学党委委员、组织部长,担任校防非办副组长是理所当然的事。 仔细看了沙州大学的简报,侯卫东还是察觉到一些问题,他给许庆蓉打了电话:“沙州大学和几所中专院校,有好几万学生,消毒液、温度计等防非药品、药具到底准备得如何?特别是沙州大学,有几万学生,绝对不能出事。你抽时间亲自去一趟,帮助他们理一理思路。” 许庆蓉道:“沙州大学工作不错,组织部长郭兰是新增加的防非办副主任,其实是她主要负责。她原本要到上海去读书,上海那边来了暂时停课通知,结果她就留在学校抓防非工作。”郭兰在沙州市委组织部工作时,参加过对许庆蓉的组织考察,她们两人关系挺好,一直有联系。 许庆蓉无意中说出了郭兰的近期行踪,而这些事侯卫东基本不知。放下电话,他默默地体会着郭兰内心的挣扎,惘然若失,心里不禁有些苦涩。 此时,他的身边人纷纷战斗在“非典”一线:蒋大力卖药品及器材,周昌全督战沙州,郭兰成为沙州大学防非办副主任。他感到“非典”如一柄巨大的锅铲,狠狠地搅动着大锅,大锅里的汤汤水水便混在了一起,一起努力地向天空散发着热量。 他脑中浮现起巨型大锅的具体形象,在锅中,他和郭兰在混乱中用力拥抱着,其他事情都抛在了一边。 这种感慨很奇异,也很过瘾,不过很快就被迫打断,因为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济道林来到侯卫东办公室。 对于济道林这种老资格市领导,晏春平根本没有挡驾的想法,直接敲开了侯卫东办公室的门。 侯卫东见是济道林,连忙站起来,几步迎上去,道:“济书记,有什么事情打个电话招呼一声,怎么能劳你大驾。” 1993年,侯卫东从沙州学院毕业时,济道林是沙州学院副院长。在毕业后不久,侯卫东重新回到学校,在小书店偶遇济道林,济道林送了一套《平凡的世界》给侯卫东。十年时间过去,侯卫东成长为沙州市副市长,济道林也离开了学校,成为沙州老资格的纪委书记。 纪委工作的经历在济道林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长期习惯性苦思,额头上留着明显的“川”字纹。坐下以后,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道:“省纪委要求在‘非典’期间严肃纪律,纪委准备拟一份相关文件,我想听听防非办主任的意见。” 纪委拟定文件,根本不需要由纪委书记亲自来向副市长征求意见,若是换一位纪委书记,侯卫东或许还要开一句玩笑,可是面对曾经的校长,他就得正正经经。 济道林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在取文件时,侯卫东看到了济道林手腕上的表。在学校读书期间,济道林上课时就戴着这块表,蒋大力最有经济头脑,是唯一识货人,在寝室里多次谈起这块表,当时羡慕得很。如今这块名表显得很普通,整体上显得暗旧,倒与济道林的身份和气质相符。 侯卫东接过文件,认真翻阅起来。 文件标题是《沙州市纪委、监察局关于严明纪律确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顺利进行的紧急通知》,内容分为“严格政治纪律,牢固树立全局观念,建立工作责任制,严格疫情公布制度,加大监督执纪力度、严厉打击利用防治‘非典’名义从事的各种违法行为”五大部分,这份文件基本上将周昌全副省长“硬”的一手体现了出来。在严格政治纪律中有这样一段话:“党员在‘非典’时期更应该体现先锋模范作用,对不遵守防非工作纪律、擅自脱离工作岗位的党员,开除党籍,是行政和事业编制干部的,开除公职。” 等到侯卫东目光从文件中离开,济道林问:“你是防非办主任,最了解情况,看一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和遗漏之处。” 侯卫东在脑中将这份文件与自己拟出的七个关注点进行了对照,道:“‘非典’病人相比其他病人,特殊在于传染性,我们必须强调医院的责任,凡是遇到疑似‘非典’病人,不许推诿。这就相当于我们日常推广的首问责任制,又相当于出租车,不能拒收任何一个客人。我建议在文件中要特别强调此条。” 济道林道:“这一条很重要,就叫首诊负责制。” 侯卫东在向济道林介绍了人民公园旁边社区医院发生的围阻事件后,道:“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一直在思考应该如何公布信息,‘非典’是恶性传染病,影响面宽,如果信息公布不及时,必然会有谣言产生。谣言多了,会引起社会动荡。” 济道林额头上的川字紧紧锁住,纠结在一起,缓缓地道:“从八十年代算起,沙州就没有发生过大的疫情,不仅农村地区卫生体系薄弱,城市的卫生体系同样不堪一击。我担心公布疫情的方式不妥当,有可能引起社会不必要的恐慌。” 内紧外松是这些年常采取的工作办法,事实证明此方法在处理绝大多数问题上都有效。只是“非典”疫情不同于以前遇到的任何事情,稍有不慎,通过飞沫传播的烈性传染病患者就有可能呈几何倍数的增长,任何社会都无法承受如此重创。 侯卫东是防非办主任,看了大量资料,知道“非典”厉害,他仍然坚持了自己的观点:“从各地的新闻来看,上海、北京、广东等地都公布了疑似和确诊病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先后正式谈到了‘非典’疫情,坚持及时公布信息,这是制止谣言的最好方式。如果沙州出现了确诊病例,就会涉及医院治疗、接触者和疑似病人的隔离观察,涉及面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封锁信息。我们坚持按时公布疫情,或许会引起短暂恐慌,但是长久来说是有利的。” 济道林额上皱纹紧锁,道:“如果发布疫情信息后,引起社会恐慌,这将是一场灾难,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侯卫东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坚持认为及时准确发布信息引起的恐慌,将远远低于谣言引起的恐慌,捂着的盖子就是谣言的温床。” 这份文件的主要内容是按照市委书记朱民生的要求所写,朱民生专门提出要严格疫情公布的方式和时间。听到侯卫东对疫情公布方式毫不迟疑地反对,济道林沉默半晌,道:“你的说法很有道理,到底如何公开疫情信息,在今晚常委会上要提出来研究,以常委会纪要为主。”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转身与侯卫东握手,道:“卫东肩负着重任,责任重大啊。” 看着济道林的背影消失在走道上,侯卫东重回办公室,他拿了一张纸出来,用钢笔在这张纸中间画了一条线,将这张纸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写下信息完全透明的好处与弊端,另一部分写下信息不完全透明的好处与弊端。 最终,他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 在四点四十分,晏春平将防非办写的报送市委常委会的材料送了过来。这篇文章中规中距,也算不错。侯卫东略作修改便算过关。 七点,市委常委会会场。 防治“非典”工作是第一项议程,这一项议程有两方面的内容,首先是由卫生局许庆蓉报告沙州市防治“非典”已经做了的各项工作,以及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随后由沙州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就《沙州市纪委、监察局关于严明纪律确保非典型肺炎防治工作顺利进行的紧急通知》向市委常委会作报告。 对于防非办前期的工作,市委常委们给予了充分肯定,提出的几个建议全部通过。但是对纪委的《紧急通知》,常委们有不同的意见,争议最大的地方在信息披露方面。部分常委支持“完全披露信息”,另一部分赞成“不完全披露信息”,争议双方都是为了防止社会恐慌,分歧在于具体的手段。代市长宁玥是完全披露派,副书记杨森林是不完全披露派,纪委书记济道林原本赞同杨森林的意见,提前与侯卫东沟通以后,他的态度变得含糊起来。 侯卫东是列席人员,在沙州,所谓列席者,可以在被询问时发言,但是没有表决权。他是防非领导小组副组长、防非办主任,掌握了最多的一手资料和丰富信息,由于不是常委,在实质上的最高决策机构里,失去了应有的话语权。只能听着干瞪眼,将一肚子主意藏肚里。 常委们讨论以后,市委书记朱民生定下调子:“既然大家对信息披露有争议,省里又没有明确要求,我们不必太着急确定披露方式,当务之急是防非办继续做好工作,确保万无一失。我强调两点,第一,在《紧急通知》中暂时不提此事,信息披露改成信息报告的内容。对于下一步信息披露的程序和方式由侯副市长提方案,侯副市长要盯着省防非办,最简单和最正确的方式就是他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侯卫东听到朱民生给自己增加了责任,表面上一本正经点头,心里暗道:“我列席会议,没有发言权,就是一个哑巴,随便别人如何安排。”转念又安慰自己道:“党委和政府各自有职责,这是由体制所决定,我怎么会有很憋屈的感觉,这种情绪不正常,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朱民生顾盼自雄,他自然不会顾忌一位年轻副市长的想法,道:“第二,我在这里强调工作责任制,每位常委、副市长都有自己的工作范围,同时部分领导还联系了具体的地区,不管是自己工作职责范围内还是联系的具体地区,只要出了事,担负同样责任。举例来说,东城区若是有一起确诊病例,但是没有预防和控制好,东城区的东方胜和联系东城区的常委,都要承担相同责任。再比如,教育系统出了事,侯市长和当地地方领导都要承担相同的责任。” 常委会决定的大事,由政府来执行,这是由体制所规定。侯卫东明白这个道理,也觉得无可厚非,可是离开会场后,总是感觉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块小石头压着、堵着神经和血管,莫名其妙觉得不舒服。 平心而论,沙州市市委常委们多数还是挺尊重侯卫东的,在常委会前,济道林副书记还特意来向他征求意见。可是,他作为政府副职只能列席最高决策层的会议,在会上只有旁听权力和被动接受询问。而最纠结之处是在研究防治“非典”问题上,他比任何有权发言的人都要了解“非典”是怎么一回事,有一肚皮的意见,却并不能进入最高的决策机构。 侯卫东曾经做过成津县委书记,具有最终拍板权。此时成了副厅级,反而失去了拍板权,让他颇不习惯。但是要具有更高的拍板权,上一级副职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我今年33岁,一定要在35岁之前成为常委,在38岁之前成为正职,最差的表现应该在此届结束成为副书记,否则我的年龄优势将不复存在。”从会场出来,侯卫东对自己的人生再次进行五年规划。 在岭西,领导升职采取的是党委和行政交错上升的路径。交错升职有三个前提:第一个前提是党委和行政在体制上是分开的;第二个前提是党政干部实质上是一元的;第三个前提是党委决策系统比政府执行系统在实际使用中要高半格。 具体来说,从镇里来说,镇长干得不错再任党委书记,镇党委书记要升官就可能当副县长,副县长干得不错就可以进常委,然后再升职当县长,县长干得不错才有可能当县委书记。市、省一级的升官途径基本如此。如此流动,使得政府系统干部流动到党委系统,即使是同级别流动,也被认为是一种晋升。体制内如此安排升职是有道理的,干部先在政府系统历练,经受实践锻炼,而被实践证明能力更强、素质更高、经验更为丰富的干部得以进入党委系统,从而使得党委系统成为政治精英人才的高地,并保证了党委决策的相对全面和正确。 自从当了成津县委书记以来,侯卫东的政治理想就开始渐渐觉醒,他清醒地认识到要实现胸中抱负,必须要在这个体制内有位置,否则说话等于放屁,更别谈实现理想。 4月13日,首都收治的第一位非典型肺炎患者痊愈。4月16日,世界卫生组织正式确认,冠状病毒的一个变种是引起非典型肺炎的病原体。 4月16日下午,岭西省终于迎来了第一例非典型肺炎的确诊病例。 病人是在4月15日开始发烧,进入了岭西省第一人民医院,被列为疑似病例。随后得到了确诊。 侯卫东接到省防非办的通知以后,一路疾行来到宁玥办公室,当面报告以后,他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准备前往岭西。 到电梯门口,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的电话打了过来。侯卫东急匆匆地道:“今天确实没有时间,岭西确诊了一例‘非典’,我要到岭西开会。” 洪昂吓了一跳,道:“岭西成疫区了?” 侯卫东道:“只有一例,倒还算不上,疫区得有发病率、传染率以及死亡率。” 洪昂说了一句粗话:“我操,岭西终究没有幸免,防非的弦肯定要被拧紧。警察是万金油,肯定又要被派到急难险重的位置,后天开一个全市政法系统中层以上干部会,到时卫东过来讲一讲。” 侯卫东道:“政法干警是防非的中坚力量,我尽量争取参会,向干警们普及一下‘非典’知识,一是要他们高度重视,二也要消除恐惧。”在他的防非全盘计划中,政法系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他是发自内心想给政法干警们讲“非典”的基本知识。 从沙州到岭西这一路上,侯卫东有一种即将临战的感觉,他不断接到沙州领导电话,不断重复:“确诊一例,其他情况还不清楚。” 小车一路超速,四十分钟来到了省卫生厅。 省防非办的会场上,参会人员皆是各地抗非战线上的主力,他们深知出现一例“非典”意味着什么,人人皆表情严肃。在一般的会场上,各地的同志都要互相打招呼,寒暄几句,此时大家都闭上嘴巴,眼睛盯着领导入场的小门。 副省长吴永忠走进会场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简明扼要谈了确诊情况,道:“现在传达朱建国省长的三点指示,一是岭西市委、市政府要组织所有力量排查所有接触者,进行就地隔离。疑似病例及时送入省第一医院医治。二是全面启动岭西市非典型肺炎防治处理预案。三是切实做好医护人员自我保护,严防感染。” 岭西省各级会议多,经常开会的人都修炼成了会精,他们总结了岭西会议规律:“人多的会、全面工作的会一般没有马上要办的大事,还要印发会议材料,记不记笔记无所谓。人数少的会、专项工作会才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会,必须要记笔记,否则无法准确全面传达会议精神。” 侯卫东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滑动着,达到了在沙州学院上专业课时疯狂记笔记的水平,几乎将副省长吴永忠的原话记录了下来。左邻右舍的同志们也都在认真记录,全场除了吴永忠的讲话声以外就是笔尖的沙沙声。 突然,角落里响起了手机铃声,铃声是一阵发嗲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内容是:“我的主人,我是×××,请你接听电话。”×××是一位国内非常有名的女星名字,在小范围的场合里,如此手机铃声叫幽默,在严肃的公众场合如此铃声就叫低俗。 吴永忠表情一直很沉稳,听到铃声,突然愤怒起来,怒道:“在座的都是防非战线的领导者、组织者,抗击‘非典’是个系统工程,千头万绪,每一个细节都决定着生死成败。连手机铃声都管不好的干部,我不相信能管好防非工作!” 响起手机者是另一个地区的卫生局长,是一个脸色白净的中年女同志,半老徐娘,倒有几分姿色。被吴永忠副省长批评几句,脸红得如煮熟的大虾。在慌乱中,手忙脚乱就是关闭不了手机铃声。 “我的主人,我是×××,请你接听电话。”妩媚的声音在严肃场合里回响着,一脸紧绷的参会人员终于有人笑出了声。 吴永忠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咬着牙,将满肚子的火气压住。 省政府办公室参加服务的一位处长反应快,他几步走到女同志身边,劈手夺过手机,朝场外走去。“我是×××”的嗲声一路响起,渐渐消失在门外。 满场紧张的气氛,却被嗲声的手机铃声或多或少地消解了一部分。吴永忠传达完了朱建国的指示和自己的要求,便将具体事情交给了省卫生厅厅长。卫生厅厅长讲了半个小时左右,省纪委高祥林书记悄无声息出现在会场。 高祥林号称白包公,在岭西专打老虎,因此威名赫赫。他中途到场,原本就安静的会场变得压抑起来。 高祥林是最后一个讲话,他平常说话极文雅,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知识丰富,就如儒雅且有历练的大学教授。今天在会场上,往日的笑容无影无踪,他再三强调工作纪律,结束时扔给在场所有人一把短小的匕首:“刚才讲了那么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党员干部退缩,绝对除脱!”除脱是成津土语,含义丰富,用在这里就是开除的意思。 散会以后,一片汽车发动声。几十辆小车以省政府大院为起点,沿着高速路和高等级公路,奔赴各地。很快,岭西全省各地市都在当天召开了大会,疫情信息和省领导严肃指示以最快速度传达到市、县、镇、村四个层级,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高效率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沙州,夜晚八点,召开了防非办紧急会议。这一次紧急会议的规格很高,沙州四大班子全部参加了此次会议。晚上十点钟,会议即将结束,朱民生冷脸冷面,食指朝天不停地晃动,声色俱厉地道:“省纪委高书记明确表态,‘非典’是试金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谁真正具有先进性,都将在试金石面前原形毕露。我希望在座诸位都不要当狗熊,希望明年在这个会场上能看到大家的身影。” 市委书记说出如此重如此狠的话,让每一位领导干部都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 在会上,重新确定了责任区,沙州三区四县,每个区至少有三名市级领导联系,益杨县由纪委书记济道林、副市长侯卫东和人大副主任赵志武负责。 散会以后,益杨新任的县委书记蔡恒来到侯卫东身边,道:“侯市长,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县委扩大会议,布置全县防非工作,你是益杨老领导,能不能到场加强领导?” 侯卫东除了联系益杨以外,还代管了文教卫这一块,益杨县是沙州市所辖四个县里中专和大学最多、最齐全的,特别是沙州大学的学生在扩招后达到两万人,是他划定的重点区域。 “明天上午我准时参会,济书记和赵主任也联系益杨,你向两位领导报告没有?” 蔡恒道:“济书记明天要召集全市纪委系统的会议,赵主任要到省里去。” 出于对老领导和师长的尊敬,侯卫东主动给济道林打了电话:“济书记,明天益杨召开干部大会,布置防非工作,您能参会加强领导吗?” 济道林道:“明天我要召开纪委工作会,就不到益杨去参会了。在防治‘非典’方面,侯市长是沙州最全面的专家,你去,比我有用。” 与济道林通话以后,侯卫东再给赵志武副主任打电话。 蔡恒暗自赞了一句:“侯卫东这几年确实成熟了,处事周到,老练。”等到侯卫东打完这两个电话,他又上前主动握手,道:“侯市长,那明天见。” 侯卫东松开手以后,开了个玩笑,道:“我们要进入防非状态,少握手,多开窗。”又道:“明天开完会,我准备在益杨停留一天到两天,实地调研防非工作。老是在办公室坐而论道,不了解实际情况,区县的同志会骂我们乱弹琴、瞎指挥。” 蔡恒道:“侯市长从基层一步一步做起,啥事能瞒得过你。” 这句话是真话,也有恭维之意。侯卫东笑着谦虚几句,再给宁玥打电话,说了下基层调研的事。宁玥爽快地道:“两天时间调研,可以。时间太长就不行了,防非办这一摊子事,够得你忙。” 刚与蔡恒分了手,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与公安局老粟一起走了过来。洪昂道:“卫东市长,明天上午政法系统开誓师大会,你能不能参会?” “政法系统的会不是后天才开?” “坐不住了,提前到明天开,早开早布置。” 侯卫东为难地看了蔡恒一眼,然后道:“明天益杨要开全县动员大会,我答应了蔡书记。公安这边有洪书记坐镇指挥,比我说话管用。”侯卫东顺口将济道林的话套用在洪昂身上。 洪昂回头对老粟道:“侯市长不能来,那就请许局长来参会,她是专家,给政法干警讲一讲,一是讲点基础‘非典’防护知识,保护干警;二是消除恐惧心理,免得大家害怕。这两点就是刚才侯市长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至于纪律处分是最后的手段,最好不用。”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新月楼,小区门口站着一对情侣,两人凑在一起喃喃低语,女子不时笑两声。无数窗口射出灯光,温馨且宁静。侯卫东稍稍停下脚步,心道:“若是没有‘非典’疫情,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等到这场灾难过去,一定要请公休假,痛痛快快玩几天。” 早上出门时,侯卫东意外地看到了县委书记蔡恒等到了新月楼门口。县委书记在家门口迎接,这个礼遇实在有些违背约定俗成的规则,他连忙走过去,道:“蔡书记,你太客气了。” 蔡恒倒是实话实说:“我家在附近,昨天晚上在市里开了夜会,没有回去。” 正说着,县长高宁的小车也到了门口,高宁见两位领导已经站在新月楼门口,道:“刚才堵了车,来晚了一步。” 县长高宁是从沙州市下派的干部,家住在沙州。在这种关键时刻,县里两个主要领导都不在益杨县城坐镇指挥,这让侯卫东觉得有些不妥。他将隐约的不妥放在心里,道:“事不宜迟,我们三人也不耽误了,马上到益杨。当务之急是全面动员,通报省市会议精神,布置全县抗击‘非典’的工作。这个会后,益杨就要全面动员,卫生、交通、社区都要动员起来,要在益杨的所有交通道口设立检查站,检查、消毒,严防死守,堵住入口,全县才不会出乱子。” 三辆小车上了高速,一路飞奔,超越了不少车辆。路上不少驾驶员看着闪着应急灯的车队,有人骂道:“这些当官的,跑到高速路上来耀武扬威,真是活腻了!”还有一位驾驶员使劲按了按大车喇叭,表示对车队的不满。 在车上,侯卫东抽空给小佳打了电话:“我要到益杨县,你要给父亲讲清楚,‘非典’是恶性传染病,千万要小心,没事别到街道上去。还有,小囡囡就不要去上课了,在家里买些书和碟子。” 小佳的心情也被侯卫东的话语搞得很紧张,道:“你别逞能到一线去。‘非典’死亡率很高,又没有特效药,染上了病可不得了。你要记住,副市长只是你临时的责任,丈夫和爸爸才是你永恒的职业。” 侯卫东在此时根本无法后退,道:“这是职责所在,没有办法退缩。你管好家里的事,我的事就不必操心了。” “你是我老公,怎么能不操心。” “我只是在办公室里指手画脚,又不上一线,你怕个啥。” 这句话倒是实在,小佳心里的担心少了许多。 挂断了电话,侯卫东又给母亲刘光芬打了电话。 刘光芬在电话里埋怨道:“你爸真是个犟驴,他还在火佛煤矿,不愿意回来。” 侯卫东道:“火佛煤矿在山沟里,那里远离人群,说不定更安全,不回来就不回来。公安机关肯定在‘非典’第一线,你让哥嫂聪明点,既不能碰政策红线,也得保护自己,千万别犯傻。我没事,在办公室指手画脚。” “你别想着出风头,老老实实在办公室里,别去基层检查工作。” 小儿子指挥全市抗“非典”,是在指挥部里活动,危险应该不大。二女儿在做生意,完全可以暂时关门。大儿子是刑警,长期是身不由己在社会上冲来杀去,感染“非典”可能性成倍增加。刘光芬心里急得起了火,道:“我宁愿卫国不要工作,也不愿意他去冒险,辞职以后,到火佛煤矿去,比现在有钱得多。” 侯卫东道:“妈,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事情,他是刑警的头头,什么危险事没有经历过,让大哥在这个时候放弃职业,完全不现实。做事要机灵点,随机应变,问题不大。” 刘光芬爱儿心切,随后又给大儿子侯卫国打电话,她知道让大儿子辞职是不可能的事,便提出请病假的建议。侯卫国听了这个建议,感觉母亲的思维十分怪异,道:“真要做出这种事,我还是侯家人?我在沙州逮了这么多坏蛋,被他们知道我在危险面前当了软蛋,绝对会遭耻笑,一个没有威信的刑警,会面临着更多的危险。妈,你脑袋是不是糊涂了?” 刘光芬有个当警察的丈夫,又有当警察的儿子,对这个行当了解很深,闻言只得作罢。 进入益杨县城以后,侯卫东拿着手机翻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给郭兰打个电话。两人如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果侯卫东不打电话,郭兰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打电话。有时,他想道:“若是我不主动打电话,我们就算是分手了吗?”想着分手,他就会感到锥心般痛苦,可是,女人的青春短暂,再拖下去,对郭兰不公平。 拨通了郭兰电话,他道:“你们那边的情况紧张吗?” 接电话时,郭兰正站在校园宿舍的窗边,她拿着电话,依着窗,道:“很紧张了,校园里学生有不少戴着口罩。” 她的眼光正好落在一块草坪前,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椅子上,女的正在细心地整理着男的口罩。当整理好以后,她飞快地吻了吻男青年的额头,然后,她才给自己戴上口罩,两人戴着情侣口罩肩并肩地互相依靠着。 “我刚下益杨收费站,到益杨召开防非工作会,你参会吗?” “学校是由段校长亲自参会,我留在学校。” “注意安全,在冰箱多准备一些食物,尽量减少上街的时间和次数。” 郭兰感到了一阵阵温暖,轻声道:“你别太拼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 侯卫东是在车上打电话的,他没有用主语,尽量用中性词。 第六章 建隔离点引发群体事件 明察暗访 小车来到县委大院,侯卫东将儿女情长塞到了心里面,挺着一副严肃面孔下车。 县委书记蔡恒、县长高宁的小车也紧跟着进了大院。县里其他领导已经等在了院中,大家都是熟人,又有工作任务,稍作寒暄,便一起到会场。 侯卫东走进会场时,全场爆发了热烈的持久不息的掌声。 听到如雷般的掌声,环视着黑压压的人群,侯卫东不想挥手,也不想如寻常百姓一样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他面带微笑,颔首致意。 这里面的人一大半都曾经是自己的上级,此时却为了自己的到来而鼓掌,不管这掌声中有多少虚伪的成分,仍然让他颇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是极强的心理满足剂,能让人不知不觉沉醉于其中。无数人拼命向上,既为了现实中的利益,同时也为了这种成功的快感。 侯卫东坐到主席台正中,他是年轻的老领导,工作经验丰富,借着打开笔记本等动作,将虚幻感觉抛在脑后,收起脸上笑容,神情严峻起来。 首先,由县长高宁通报岭西省“非典”情况。随后县委书记蔡恒谈要求。 在蔡恒讲话时,侯卫东在笔记本上写了几条提纲。昨天夜里,晏春平写了一份讲话稿,中规中矩。他觉得讲话稿太“文”了,不适合今天的场合。 蔡恒讲完,掌声响成一片。 随着主持人“请侯市长作重要指示”话音刚落,又是一大片掌声从会场各个角落飞了起来。 侯卫东一字一顿地道:“刚才高县长和蔡书记讲的我都赞成,在这里讲两点要求一个希望。 “第一,防‘非典’的关键是加强对流动人口的控制与管理,切断疫情传播渠道,发动群众,群防群控……我们必须要对近期从疫区返回益杨的人员进行果断隔离,做到对返乡人员登记百分之百,身体检查百分之百,疫情严重地区返乡人员留观百分之百,发热咳嗽人员到发热门诊检查百分之百,并实行对返乡人员的漏登、漏检、漏报、交叉传染的零目标管理,以此构筑全方位的防范体系。 “第二,严密构筑四道防线,确保一方平安。以火车、客车的消毒和旅客筛查为第一道防线,严把入口关;以公交车、出租车等市内车辆消毒为第二道防线,严把流动关;以旅馆、酒店、外来人口居住地和公共场所消毒为第三道防线,严把传播关;以医疗机构对‘非典’病人和疑似病人的防治为第四道防线,严把防治关。 “第三,我希望党员领导干部起好带头作用,这次不期而至的疫情,是考验党员领导干部的试金石,我们必须站在抗击‘非典’的第一线。谁当了逃兵,谁就将被扔到历史的垃圾堆,将受到党纪国法的严肃处理。对于在抗非过程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县委要制定完善的激励和保障机制。” 侯卫东的声音很是激昂,道:“我在这里作一个保证,只要抗击‘非典’不结束,我就与益杨同生死,和大家打一场益杨保卫战。” 会议室坐着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的县级领导,这些县级领导不少都花白了头发,此时聚精会神地听着侯卫东讲话。当侯卫东讲话结束,会场再次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跳票当副镇长,给县委书记和市委书记当秘书,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全省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这些传奇经历被益杨很多干部津津乐道,侯卫东似乎也笼罩着一些神秘色彩。 县委书记蔡恒等到掌声稍停,道:“侯市长讲得很具体,县委、县政府将严格按照市里的部署和侯市长的讲话精神去开展工作,打一场益杨保卫战。” 开完了益杨县委扩大会,各地、各部门领导没有像往常那样呼朋唤友,前往餐厅进行酒战,大部分都是行色匆匆地奔向了各自的岗位。 侯卫东、蔡恒、高宁并肩站在小会议室的窗口,目送着楼下的小车一辆一辆地启动,然后消失在县委大院门口。 侯卫东道:“好多年都没有这样斗志昂扬的场面了,我们的干部在关键时刻还是能战斗的。” “不少单位都有人主动请战,让人感动啊。”高宁一边附和,一边在心里发出感慨。他在益杨当副县长时,侯卫东还只是刚出道的菜鸟,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如今一切掉转,他还得附和着这位年轻的领导。 “我今天不离开,踏踏实实在益杨各部门走一走。”出任防非办主任以来,侯卫东还没有到区县调研,他想趁机了解各项政策的实际执行情况。 蔡恒道:“侯市长,我记得侯市长在沙州大学还有住房,晚上安排在县里小招待所还是沙州大学?” 在内心深处,侯卫东愿意住在沙州大学,只是他晚上有安排,住在沙州大学不方便,道:“我就住小招待所,商量事情方便一些。既然来到益杨,我想把工作做深一些。晚上七点,公安、武警、交通、教育、卫生、商业等几个重点部门一把手到县委,开个座谈会。我想听一听一线同志的心里话,有益于市委、市政府决策。” “下午,侯市长怎么安排?” “现在没有想好,第一任务是休息。起床以后,四点钟,在小会议室听一听县防非办的工作情况。” 侯卫东来到县委小招待所,在蔡恒、高宁等县领导陪同下吃完午饭,住进小招首长楼。 在卫生间,放热水痛痛快快冲了个澡。休息半个小时,他将住在另一间房的晏春平叫了过来,道:“下午四点才开碰头会,我们抽四点前的时间到益杨各地随意走一走,了解实际情况。第一站到沙州大学,你跟校防非办联系一下。” “需要益杨县陪同吗?” “暂时不必,我代管教育,沙州大学是重点之一,我想看一看真实情况。”侯卫东是确实想看沙州大学的防非工作,郭兰是校防非办的副组长,他希望学校的防非工作不出纰漏。 十几分钟后,小车来到了沙州大学校门。一名校保卫处的保卫将车拦了下来,随即两位白大褂医务人员走到车边。 晏春平坐在副驾驶室,把窗户摇了下来,道:“侯市长来沙州大学检查工作,刚才跟校办联系了。”他说完这话,就用眼光看着沙州大学的检查人员。 保卫处胡处长早就等在门卫室,见到门卫与小车进行交涉,便走了出来。他见车内确实坐着侯卫东,在车窗边,道:“侯市长,学校下了死命令,凡是进校的车都必须登记并接受医务人员检查。请登记以后,我陪同侯市长进学校。” 侯卫东猜到保卫处如此对待自己是有意为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能逐车检查都很不错。下了车,他夸道:“胡处长做得很好,非常时期,不管是谁,都不能坏了规矩。” 胡处长笑道:“还是侯市长理解人,要是换了其他领导,说不定已经生气了。” 侯卫东在沙州大学读书时,当过学生纠察队副队长,是保卫处胡处长的直接部下,两人是老熟人。此时侯卫东一飞冲天,成了沙州副市长,而胡处长仍然是保卫处的胡处长。只不过,往日英挺健壮的胡处长已经有了老年人的暮气,肚子向上挺起,脸上的肉向下松弛。 检查完毕,侯卫东来到了行政楼,沙州大学段衡山校长和组织部长郭兰已经在楼前迎接。 郭兰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刚才防非办接到侯卫东来的电话,她就给保卫处胡处长打了电话,有意交代按严格程序检查侯卫东一行。胡处长不是太理解,还在电话里反问:“侯卫东是防非办主任,他进校,也要检查?”郭兰用肯定的语气道:“正因为他是防非办主任,我们才更要严格,否则,我们就是失职。你放心,侯卫东是本校毕业的,他肯定能理解我们的做法。” 胡处长迟疑地问:“若是侯卫东生气,怎么办?段校长怪罪下来,我可承受不起。”郭兰不容置疑地道:“侯卫东如果因为受检查要生气,他就不是合格的防非办主任。” 侯卫东快走两步,道:“段校长,我是你的学生,不敢当啊。” 段校长主动与侯卫东握了手,笑道:“卫东不仅是沙州大学的学生,也是沙州市副市长,今天更是为公事而来,我当然执以公礼,如果你是以学生身份到我家里,那我就坐着等你进门。” 闲聊几句,段衡山校长道:“郭兰是防非办副主任,负责全校的防非工作,她不错,工作很出色,具体工作由她汇报。” 侯卫东与郭兰对视一眼,道:“没有沙州市各级防非办的努力,我这个防非办副组长就是空架子。” 郭兰从成津县回到了沙州大学以后,重新适应了大学较为宽松的环境,干净利索的短发变成略为蓬松的小波浪。她想着侯卫东在学校门口接受检查的情景,微微一笑,道:“沙州大学按照市防非办和省教育厅的要求,对全校防非工作作了细致部署,在小会议室有材料和图片。” 进了校办会议室,段衡山与侯卫东相对而坐,他把眼镜取了下来,放在桌上,道:“不仅市委、市政府重视抗击‘非典’,教育部同样高度重视防非工作,接连发相关文件,现在全校上下已经高度重视,充分行动起来。” 侯卫东翻看着照片,频频点头,道:“刚才我进校,也作了登记,进行了检查,胡处长坚守岗位,值得表扬。学校是人群聚居区,‘非典’的传染性强,若是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必须要有强硬的具体措施,有必要时则须采取断然手段。” 听到此,郭兰嫣然一笑。 段衡山并不知侯卫东进校时接受了检查,闻言有些意外,他看到郭兰的微笑,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是会心一笑。随后收敛了笑容,听郭兰的汇报。 “自从‘非典’疫情发生以后,校党委、行政高度重视,多次开会,制订了细致的措施…… “隔离是预防传染病最有效的途径,从昨天下午5时起,沙州大学已经开始限制进入校园人员,并从4月20日起正式实行凭学生证、工作证、离退休证进入校门制度。家属和确实需要进入学校的人员要到居委会办理家属出入证和临时出入证…… “在校内,各学生宿舍楼门口,团委、学生会组织学生值班守控,防止非本楼人员进入。对食堂就餐、浴室洗澡等,也实行检查制度。其他一系列措施包括:全校学生餐厅为学生熬中药预防药汤,免费供应……” 郭兰清亮的声音在小会议室回荡,让侯卫东恍然间回到了成津的岁月。在成津工作期间,每次在常委会上听到郭兰发言,他都会觉得心情舒缓,增加了攻坚克难的勇气。这种感受很奇妙,似乎不可理喻,却又相当真实。 听完报告,侯卫东脸上露出了笑容,道:“按照市委、市政府安排,由我、济道林书记和赵志武主任联系益杨,我又暂管文教卫工作。学校有什么事及时向市、县两级防非办通报情况,特别紧急之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沙州大学工作扎实细致,让侯卫东心情放松了不少。告辞以后,继续随机检查。 晏春平问:“侯市长,下一步朝什么地方走?” “到几个出城口,看一看是否按要求设立了检查站。高速路口不必去了。”益杨城里有六条公路通往沙州及各乡镇,侯卫东来到益杨时经过了高速路口,当时见到了检查组,医护人员、公安和交通人员正在联合开展检查。 这一圈走下来,侯卫东的心又悬了起来,加上高速路道口一共有六个道口,四个道口有检查组,还有两个道口空无一人。 侯卫东没有在现场发火,在车上,道:“这个秦飞跃,搞什么名堂!”晏春平知道侯卫东和秦飞跃关系深厚,他试探着问:“我能不能和秦局长联系,提醒提醒。” 侯卫东没有否定这个提议,道:“打,我要给警告。” 益杨县交通局长秦飞跃是侯卫东多年的老友,当时在青林镇时,镇长秦飞跃对侯卫东表达了某种善意,两人关系还是挺不错。此时到了刺刀见血的关键时期,他眼见着秦飞跃要犯错,准备伸手拉他一把。 此时,秦飞跃还有些酒意,电话铃声响起,他没有听到。这些年,县里大力发展交通,成效卓著。县交通局负债亦成了天文数字,今天是除了银行以外最大的债主过来要债。 秦飞跃腰里没有银子,只能扮耿直,将债主请到沙州大酒店,大杯大杯喝酒。债主醉了,他亦差不了多少。 晏春平连拨三次,都没有回音。他的性格酷似其父亲,也是眼眨眉毛动的角色,甚为机灵。他没有再请示侯卫东,而是直接给交通局办公室主任打去电话:“我是市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请秦局长接电话。” 办公室的人知道秦飞跃喝醉了酒,关着门在办公室里休息,这时候去打扰他,肯定会被臭骂一顿。他感觉为难,便耍了一个滑头,道:“秦局长不在,我马上联系,再给你汇报。” 晏春平用词便严厉起来,道:“请你务必找到秦局长,否则后果自负。” 办公室主任被震住了,不敢懈怠,鼓着勇气去敲了门。秦飞跃睡得昏沉沉的,听到敲门声不停,骂了一句:“哪个敲门,太不懂事了!”打开门时,脸色不太好看。 听说是市政府工作人员找,秦飞跃的脸色这才缓和,道:“市政府工作人员这么多,是谁?”办公室主任道:“没有报姓名。” 秦飞跃脑袋像炸裂一般,道:“没有报姓名,老子不管。”办公室主任道:“听口气不太好。” 秦飞跃端起桌边的浓茶,喝了一大口,道:“把电话回过去。”接通电话后,他斜躺在沙发上,道:“我是秦飞跃,是哪位领导?” 晏春平道:“我是侯市长的秘书小晏,侯市长要跟你说话。” 听到是侯卫东找,秦飞跃端坐了起来,向办公室主任做了一个手势。办公室主任赶紧退了出去,把门关紧。 侯卫东没有给秦飞跃好脸色,道:“我问你,为什么有两个交通道口没有你的人,务必在半个小时之内给我派人去。其他部门你少管,至少你的人要派去。” 秦飞跃酒醒了一半,道:“我的人手确实不够,抽了不少人了。” 侯卫东打断了他的话:“‘非典’就是战争,必须严肃纪律,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你别撞枪口上,这是要处理人的。” 秦飞跃很少听到侯卫东如此严肃,酒被吓得全醒了,一迭声地道:“我知道了,马上安排。”放下电话,秦飞跃到里间用冷水冲了头,走出门,恶声恶气地道:“通知所有一、二级办公室到办公室开会,十分钟必须来。我喝醉了酒,你们这几爷子就开始耍滑头。” 在交通局二级班子会上,秦飞跃喷着酒气,拍了桌子:“领导带头,全部带队到检查组去,谁怕死不去,先交辞职书,大家一个一个地表态,办公室的,做好会议记录,别东张西望。” 交通局开了短会以后,交通执法队员便去另外两个道口,机关组织的检查组去六个道口巡查。 三点四十分,侯卫东回到了县委小招待所。稍等几分钟,蔡恒、高宁也来到了小招。 侯卫东讲了下午的检查情况,表扬了沙州大学,对道口缺人现象进行了批评,道:“防治‘非典’必须要万无一失,做好了九十九件事,只要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好,出现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被侯卫东说了几句,蔡恒强压着火气,抽了个空,走到小会议室外面,把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桂刚叫了过来,道:“你和纪委监察、督查室的同志一道,带着摄像机,到各个道口去检查,晚上七点开会前,先放录像。” 桂刚道:“下午两点半,我召集几个部门开了会,要求他们必须马上派出检查组,应该没有问题。” 蔡恒怒道:“这些狗日的,阳奉阴违,眼中还有没有县委!” 晚上七点,县委会议室,公安、武警、交通、学校、卫生、商业、建委、开发区等重点部门一把手,所有镇乡的书记,准时到齐。 蔡恒与侯卫东商议以后,决定先到沙州大学和重点部位去实地看一看,然后再来听各部汇报。 几分钟后,县委的丰田中巴客车开到了楼下。侯卫东、蔡恒等人鱼贯而下,坐在中巴车上的各部门负责人,不少人都在急急忙忙地打电话。 侯卫东知道打电话的人是在了解情况或者是在下达补救指示,他没有点破大家,现场检查并不是目的,只是一种工作手段,顺利地抗击“非典”才是最高目标。而现实生活中,有太多领导将手段与目标弄拧了,教训下级成了乐趣,促进工作反而放在其次的位置上。 到了沙州大学的大门,郭兰亲自讲解了防“非典”措施,胡处长现场检查了一辆进校的小车。 看完了沙州大学的措施,蔡恒对各部门同志道:“沙州大学是全县抗击‘非典’的重要部位,大家看到了,他们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值得表扬和学习。根据县委部署,全县要构筑四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就是把好入口关,下面我们到全县的六个道口去看一看。” 秦飞跃此时的酒已经彻底醒了,他跟着大部队行动,心里很是踏实。经过下午紧急布置,六个道口都有交通局领导和执法人员。看着几位面容严肃的领导,他暗道:“侯卫东还是没有忘记旧情,提前给我打了招呼,否则今天肯定要出洋相。” 到了头两个道口,一切正常,工作组都在岗位上,到了第三个道口,里面有当地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医护人员和交通执法人员,但是公安人员不在岗。 蔡恒看着公安局长李剑勇,道:“这是怎么回事?” 蔡恒当政法委书记时,李剑勇是刑警大队大队长,业务精,受到了蔡恒器重。李剑勇却与原局长游宏关系不太好,被游宏定性为吃家饭拉野屎的家伙。事实证明,李剑勇跟对了人,随着蔡恒不断升职,他芝麻开花节节高,当上了公安局局长,取代了游宏的位置。 此时看到部下脱岗,让他在领导面前丢了丑,李剑勇很觉尴尬,带着杀气报告道:“脱岗是严重违纪,局里将严肃处理,一定不会姑息。” 蔡恒并不愿意深究,口气却很严厉,道:“把处理结果报给县委。” 后面的三个道口,有一个道口没有医护人员。在最偏僻的道口,除了交通局派有人员以外,公安、医疗、当地镇政府都没有人到位。 回到会议室时,一行人看着侯卫东和蔡恒铁青的脸色,都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剑勇在刑警大队时,在侦办上青林案子过程中,与侯卫东多有矛盾。此时在台下看着副市长侯卫东,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那位分管综合治理工作的青林镇副镇长,暗道:“早知侯卫东能当副市长,当年就和他搞好关系,现在又多了一个靠山,临时抱佛脚,晚了!” 开会前,桂刚播放了下午的录像,下午的情况比现场检查还要糟糕。 晚上的会由蔡恒主讲,他的讲话格外严厉,会议作出了两条决定:一是由纪委、组织部、县委办组成联合小组,对今天录像和现场检查中缺岗人员进行调查和谈话,然后根据调查和谈话结果作出处理;二是卫生、公安和李渡镇主要负责人向县委作书面检查,由县委通报批评。 相比简报中有些省份的处理手段,这个手段是雷声大雨点小。侯卫东尊重县委决定,没有提出意见。 会议结束,高宁带着卫生局李局长过来向侯卫东汇报工作。 侯卫东在县开发区当一把手时,卫生局李局长还是科长,他一脸愁容地跟在县长身后。 高宁道:“侯市长,卫生局李局长反映了一些情况,我觉得苗头不太对。” 岭西医院有医生和护士临阵畏缩而被处理,侯卫东闻言很是敏感,道:“有什么情况?” 高宁道:“李局长,你谈谈详细情况。” 李局长以前与祝焱夫人蒋玉新相熟,虽然没有与侯卫东直接接触过,却是久仰大名。只是当前他心急如焚,顾不得攀关系,道:“香港和广东都有护士死于‘非典’,岭西有了‘非典’病人以后,有个别护士不愿意参加检查,更有甚者,宁愿不要工作,也不参加检查组,今天有一个护士辞职了。” 侯卫东对晏春平道:“你把省防非办转发的几份违纪简报找出来。”晏春平跟着侯卫东出来时,带着满满一个文件夹,他翻看文件夹,很快就找出了相应的几份文件。 这是一份转自广东的文件:某市沙镇卫生院组织接诊一名发高烧病人,当班护士怕被传染擅自离开卫生院,直到下班时才返回。该病人后被确诊患流感。当班护士因擅离职守、临危退缩被开除公职。 还有一份转发自福建的文件:某市两位机关干部在“非典”防治工作中擅离岗位案,某镇中心卫生院护士、医生不服从“非典”防治工作安排案等四起典型案件。 另外还有省防非办转发的四川、湖北等地的违纪案件。 侯卫东身边的蔡恒看完这几份文件,转交给了高宁。高宁看完,又拿给了李局长。 侯卫东明确表态:“市委有明确要求,凡是在防非工作中出现的违纪违规行为,一律严惩,具体来说,不服从安排的干部职工,经说服教育仍然不到岗,可以给予行政处分,严重者开除公职。”他加重了语气:“如果触及法律,则依法行事,绝不手软。” 李局长暗道:“如果染了病,命都没有了,给一个处分谁又在意?” 侯卫东心里也想到了这一层,道:“除了硬的一手,我们必须还得有软的一手。一是在社会上普及‘非典’的相关知识,消除人们的恐慌心理。二是要制定政策,比如参加防非工作的乡镇干部、医护人员,可以优先调进城,优先提干。蔡书记,这方面你是行家,要在明天拿出一个具体的奖励措施。三是在全社会营造一个参加防治‘非典’光荣的氛围。只有软硬结合,形成浓厚的社会氛围,才能达到效果。” 布置完工作,已是晚上九点,侯卫东回到县委招待所,刚刚静下来休息一会儿,接到小佳电话。 小佳道:“我在网上看到,目前各地都有护士、医生和工作人员牺牲在工作岗位上,你别傻乎乎地冲到第一线。” 侯卫东理解小佳的心情,道:“我是防非工作的主官,从来不到第一线,怎么能带动其他人?说一套做一套,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再说,我只是去检查,毕竟不是真正的一线,能有什么危险?” 小佳生气地道:“我不想要英雄,只想要一个活着的健康老公,小囡囡也不想要英雄,只想要一个老爸,我宁愿你不当副市长。” 侯卫东笑道:“我就算到益杨,还是在办公室动嘴巴,又不在真正的第一线,能有什么危险?真正有危险的是医生、护士、公安、司机这些一线人员。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副市长都染了病,沙州情况就危急了,所以一定不会出现这种事。” 小佳听出了话里的敷衍,道:“你别避重就轻,我给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管你当不当官,有没有钱,我只要活着的健康老公。” “我肯定能活着,天天活蹦乱跳。” “那你保证不到第一线去。” “我不能保证这一点,否则就是骗你。” 侯卫东刚才还在和蔡恒、高宁一道动用各种政策调动各方力量投入到抗击“非典”的战斗之中,此时小佳再三提出不能上一线的要求。小佳的要求从家庭来说是合理的,这是私德。侯卫东的职务要求他不能回避,这是公德。人性的弱点与光辉是交织在一起的,只有在最紧急的情况之下才能同时显现真面目。 抗击“非典”不是请客吃饭,稍为处置不慎,就有可能酿成大祸。侯卫东明知在第一线接触返乡人员有极高的风险,他还是硬着心肠要求卫生防疫、交通公安、县乡干部必须把守在各个关口,形成最靠前的防线。 挂断电话,侯卫东静思良久,又给蔡恒打去电话,道:“战争年代,大家不怕死,主要是有一种社会氛围,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今抗击‘非典’也是一场战争,我们要在社会上营造一种众志成城抗击‘非典’的浓烈社会氛围,消除恐惧感,增加信心,这样才能激励一线的工作人员。” 县委书记蔡恒与侯卫东想到了一块,他道:“我正在办公室召集防非办和宣传部的同志研究此事,明天把宣传方案报过来,请侯市长审一审。” 侯卫东客气地道:“蔡书记辛苦了,晚上睡一个好觉,明天我们一早就碰头。” 他作为沙州副市长,到益杨是来指挥、检查、督促防非工作,最多停留两三天,还得回沙州。大政策是省市两级制定的,但是能否真正落实政策,还得发挥县委书记和县长这些基层干部的作用,如果不能获得这两人的支持,工作将会很被动。同样,县委、县政府必须接受上级的领导,没有上级的支持,他们的工作将困难重重,吃力不讨好。 到目前为止,市、县两级互相配合,目标相同,利益一致,大家相处得都很愉快。 在县委办公室,正事谈完,蔡恒和桂刚暂时没有走,两人点燃香烟,开始闲聊。 桂刚感慨挺多:“我第一次见到侯卫东的时候,他还在青林镇当办事员,什么职务都没有,一个平头大白兵,跟着秦飞跃一起到马市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后来跳票当了副镇长而没有受到处理,从此平步青云。当年我们都没有想到他这么厉害,十年时间就成了沙州副市长,算是创了益杨干部的纪录。” 蔡恒道:“我早看出他是个人才。他给祝焱当秘书以后,被祝焱派去联络公、检、法,办起事来干净利落,有张有弛。这一次到县里来指挥抗击‘非典’,我又实实在在感受到他的工作风格和水准,拿捏事情的分寸很好。侯卫东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副市长,确非浪得虚名。看这个发展势头,他还会有进步,进入省级班子也不稀奇。” 蔡恒和桂刚关系很不错,两人有了此共识,自然更加不会怠慢临场指挥的副市长。 早上,蔡恒来到县委招待所,陪着侯卫东共进了早餐。 侯卫东开玩笑道:“蔡书记日理万机,以后千万别过来陪我吃早餐,不敢当啊。” 蔡恒拿着县委招待所出名的小包子,一口消灭一个,道:“我反正也得吃饭,在早上与侯市长碰个面,白天的工作就好安排。我建议上午先跑现场,下午碰头研究。” 其实这也是侯卫东需要的工作节奏,此时蔡恒主动说了出来,正合他的心意。 吃过早饭,县委办主任桂刚送来了宣传方案。 “县里的宣传方案的口号是众志成城抗击‘非典’,具体活动安排了八项:一是编印、制作、赠送一批防治‘非典’的图书和音像制品;二是创建一批防治‘非典’的示范企业、学校、社区和村镇;三是悬挂、张贴一批防治‘非典’的标语和宣传画;四是制作、发布一批防治‘非典’的公益广告;五是开展一系列依靠科学、战胜‘非典’的科普宣传活动;六是推出一批防治‘非典’的先进典型;七是创作一批反映抗击‘非典’斗争的文艺作品;八是在防非工作结束后表彰一批在防治‘非典’工作中涌现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 看过宣传方案,侯卫东赞道:“安排很细致,我基本赞成。第七条,这个文艺作品,县文联有没有这个创作实力?” 桂刚道:“我们有几个市作协会员,编点小故事还是没有问题的。” “第八条,表彰先进可以分批进行,不必等到结束后,可以先发一些单项奖,比如优秀护士等,你们想细一点。” 桂刚拿起笔,记下侯卫东的话。 侯卫东继续深化软硬两手,道:“还有两点建议,一是领导重视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是不可否认,领导确实是牛鼻子,抓住了牛鼻子也就牵一发动全身,因此要在防非中实行领导责任制。各镇各单位一把手负总责,事情办好了奖励,办砸了要拿话来说。二是要拿出处理一批干部的魄力,不听指挥的干部,临阵脱逃的工作人员,必须受到惩处。奖惩分明,才能最大程度激励广大的干部群众。” 早餐聚会时间谈完,侯、蔡等人到乡镇检查防非工作。 下午,县纪委书记刘凯拿过来对擅离岗位的两位卫生院医生的处理报告。 看见刘凯走进来,侯卫东真的有些时空停滞的感觉。他在益杨工作时是1993年,如今已是2003年了,益杨各部门的头头脑脑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有的副职变成了正职,有的人从这个部门到了另一个部门,有部分人从实职变成了非领导职务。但是核心部门的要职基本上还是由十年前的熟面孔所把持。 刘凯十年前就是纪委排位第一的副书记,在办理土产公司案子中的表现可圈可点。十年之后,他先后调到地方任过党委书记,又调到民政局当局长,还到公安局当过政委,几经转岗,终于朝前走了一步,成了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斑白的双鬓,显示其仕途的艰辛,同时说明他的仕途到了顶,退居二线是他必然的命运。 第六章 建隔离点引发群体事件 小佳见到了朱省长 “刘书记,请坐。”侯卫东从椅子上欠了身,与刘凯握了手。 晏春平跟随侯卫东日久,眼光灵敏得紧,见侯卫东抬了屁股,便知道与此人关系尚可,选了益杨毛峰,将茶水放到刘凯桌前。 看到“尊敬的卫东副市长”几个字,侯卫东目光稍稍停顿,然后快速朝下看。读完报告,他干脆地道:“我没有意见,救死扶伤是医务人员的天职,临阵脱逃者不配当医生。蔡书记和县纪委的决定我都表示支持,只要事实清楚,坚决执行。” 刘凯得到了口头支持,他有些踌躇地道:“侯市长能否作一个批示?” 开除临阵脱逃者有省纪委的文件依据,是县纪委的职责,并不需要副市长侯卫东批示,或者说,副市长在上面签字不符合要求。只是县委书记蔡恒担心以后开除公职的人数会很多,就想得到侯卫东文字上的依据。此事他不好出面,就让刘凯来试一试。如果侯卫东签字,则很圆满,如果侯卫东不签字,也没有什么损失。 侯卫东看透了刘凯的想法,他稍作思考,在文件上签下“严格执行省纪委文件精神,确保防非工作顺利进行”的批示,还特意在“侯卫东”这个名字前面加上了“市防非办”的头衔。 只要是为了公事,侯卫东素来不怕承担责任。只要权力而不想承担责任者是官僚,只是承担责任而没有权力者则是笨蛋。 拿到批示,刘凯松了一口气,来到了蔡恒办公室。 看到侯卫东的签字,蔡恒开始将刘凯的军:“刘书记,市里、县里都支持你,县纪委监察局不能下软蛋,应该处理的人一个不手软,这样才能真正地保护大多数的干部职工。” 刘凯退居二线是近期之事,他原本不想做得罪人的事情,可是实在扔不掉这个任务。他将几个副书记叫到了一起,开除公职是极为严重的处罚,尽管纪委都是在做得罪人的事情,面对此事仍然感到了无比压力,最终被开除者的矛头不会对准高层领导,而是将愤怒转向具体经办的人和机关。 刘凯对一脸为难的副职们道:“侯市长有批示,蔡书记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们没有退路。我仔细想了想,纪委监察部门应该与组织人事部门联合,可以根据个案,灵活选择纪律处理和组织处理。把组织人事部门拉进来,免得我们一家被骂。” 一位副职道:“刘书记的想法好,组工部门光是发官帽,如今事情来了,他们就站在田坎上,哪里有这种好事。” 刘凯当即拍板:“马上写建议,将刚才的意见贯彻进去。我亲自给蔡书记送过去。” 当组织部拿到了蔡恒的批示,只觉头大一圈。 在益杨扎扎实实跑了两天,侯卫东感觉收获颇大。 营造众志成城的社会氛围与开除公职等软、硬手段结合起来,益杨县防非工作得以有效地开展。追其根源,在这个活动中,益杨县委、县政府起到了组织者、动员者的作用。绝大部分干部职工在灾难来临之时的勇气,才是这个社会最宝贵的财富,他们在和平时期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在千钧一发之时,我们民族的高贵品质还是从很多人的内心深处涌现了出来。绵延数千年的文明,确实有其内在的生命力。 回到沙州时,沙州街道冷清了许多,行人脚步匆匆,出租车和公共汽车都是窗户大开。有不少人戴起了口罩,更有年轻人嫌白色口罩不太好看,在口罩上画出五彩缤纷的图案,或者画上搞怪图案。 侯卫东将车窗滑下一半,一股若隐若现的消毒水味道飘了进来。关掉车窗,那股子味道还在空中飘。他有些怀疑自己的鼻子,问:“春平,闻到消毒水味道了吗?” 晏春平正在给春天发短信,没有听清楚侯卫东的问话,回过头道:“侯市长,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听清楚。” “你闻到消毒水味道没有?” 滑下车窗,晏春平使劲嗅了嗅:“没有闻到,满鼻子汽车尾气的味道。” 侯卫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总觉得空气中飘着消毒水。” “好像有点。”晏春平附和了一句,虽然他仍然没有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送走了老板,晏春平急急忙忙回到自己暂住的家。进门以后,屋里传来一阵强烈的消毒水味道,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闻到了。 “天天,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了。” 春天将浴室打开一条缝,道:“你今天这么早。”晏春平捏着鼻子道:“怎么有消毒水?”春天脸上、头发上冒着热气,道:“我们守点的地方到处喷消毒水,衣服上、头发上都是这个味,弄得我们像是从停尸房出来的一样。我刚轮班回来,味好难闻。” 晏春平看着春天圆润洁白的肩膀,欲望顿时一路狂升,道:“老婆,我来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衣服脱掉,随手扔在一边,朝浴室冲了过去。 春天用手撑着浴室的门,道:“不准你进来。”她并不是真心要拒绝晏春平,只是小夫妻之间的亲昵争斗。晏春平奋勇向前,将浴室门推开,一把将春天抱住,道:“天天小心肝,这几天害得我提心吊胆,你们守点时,让男人冲在前面,千万别傻乎乎地往病人身上凑。” 春天道:“我也害怕,可是交通局党组发了文件,谁敢不去,公职要被除脱。我这一路走来容易吗,硬着头皮也得去,而且还得干好。”她以前是成津县委招待所的服务员,从县招待所的工人变成县交通局的干部,再从成津交通局到了沙州交通局,完全是一个奇迹。她实现了从小的梦想,完成对于多数人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特殊的经历让其格外在意来之不易的工作岗位。 晏春平激情勃发,双手在柔软且有肉的身体上游走,嘴里不闲着,道:“你说的开除人的那个文件是纪委要求的,别怪交通局。” 春天被撩动起了春意,转身抱着晏春平,寻着嘴巴,道:“文件是纪委出的,肯定是侯市长的主意。” “我们别讨论文件,天天,这几天可想死我了。” “我没有发觉你想,电话都没有几个。” “天地良心,我这几天跟在侯市长身边,有时间就给你打电话,你总不能让我在开会时打电话吧。” 激情之后,盖着小毛巾平躺在床上,晏春平脸现忧虑:“我跟着侯市长虽然经常跑基层和一线,其实我们都是和各地领导打交道,督促和检查,应该没有危险。你不同,守在临时检疫点上,说不定真的会遇上危险事,想到这里就忐忑不安。” 春天深知工作来得不容易,特别珍惜现在的工作岗位,她望着天花板,道:“市交通局管了客车站、火车站、码头,设了7个临时检疫点,20个发热病人观察室,100多个公交车、出租车消毒点,人手特别紧张。局机关坐办公室的同事全部都到了一线,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请假。真的开了后门请假,以后同事们怎么看我。” “别人的看法重要,还是人的生命重要?” “沙州交通系统几百上千人都在第一线,没有见到谁会没命,我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不会这样倒霉吧。” 晏春平皱着眉毛道:“我下定决心了,去找你们局长,请他高抬贵手,把你临时抽调到不是第一线的单位。交通局总是需要内勤、财务这些不到一线的岗位。”他是侯卫东秘书,平时帮着交通局疏通了不少关系,他相信在关键时刻交通局会行个方便。 春天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半晌,道:“我不愿意这样做。” 晏春平无法说服春天,暗自着急,他撑起身子,眼睛不停乱转,突然眼前一亮:“纪委文件中还是有保留条款,孕妇和哺乳期妇女可以不到一线。” 春天给了一个白眼:“我又不是孕妇和哺乳期妇女。” “你这人怎么这样实诚,我有种子,你有土壤,变成孕妇还不简单!”晏春平又具体地道,“我们别用套子,争取在一个月内怀上小孩,搞速成孕妇工程。” 春天翻身起来摸着晏春平的额头,道:“你回家时喝酒没有?” “跟着侯市长,脚板忙到了脚背上,哪有时间喝酒。放心,我真的没有打胡乱说。” 春天认真地道:“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要怀孕,喝了酒就不行。” 晏春平这才反应过来,道:“在农村,哪里讲究这么多,天天喝酒,娃儿还不是一样健康。” 春天断然道:“喝了酒就不行。” 晏春平道:“对天发誓,至少有十天没有喝酒。” 春天安静地道:“那我们就怀娃儿。只是,若是怀上了娃儿,‘非典’就结束了,我们两人就办了一件傻事,是大傻瓜。” 晏春平为自己的创意感到兴奋,道:“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损失,反正也到了要娃儿的年龄。” 春天抿嘴而笑,道:“侯市长以前说你们父子俩点子多,当初与你第一次单独见面时,你肯定是假装害羞,说话还红脸。还是侯市长厉害,早就揭穿了你的画皮。满肚子鬼主意,呵呵,我喜欢。” 晏春平道:“侯市长这么年轻就当了市长,肚子里当然有货,水平比其他副市长高得多。我要努力,等到我肚子里的点子变成真材实料,也要当县长。” 说着话,又将光滑圆润的春天抱在了怀里。春天想着伟大的造人工作,主动配合着丈夫的行动。 晏春平不停地用力,嘴巴没有闲着:“侯市长就是我的榜样,你要相信我,一定会成功。” “嗯。” “我跟着侯市长学了不少招数,记在小本本上,以后用得着。” “嗯。” “五年之内,我要提副处级。” 春天哼哼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喝道:“晏春平,闭嘴,专心做事,别在这时候说侯市长。” 侯卫东刚从卫生间出来,感觉耳朵有些发痒,对小佳道:“谁又在说我的小话?” 小佳道:“你抓‘非典’,搞得鸡飞狗跳,不知多少干部在骂你,说点小话太正常。” 侯卫东接过小佳递来的干毛巾,擦着头发,道:“笑骂由人,我做应该做的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 小佳说了一句流行语:“你是走自己的路,让有些人无路可走。” 侯卫东想着被开除和即将被开除的人,道:“如此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沙州四百万人口,没有防治住‘非典’,出了事,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老话说得好,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 两人聊着天,换上休闲衣服,来到蒙厚石家中。 原市政府秘书长蒙厚石家住在新月楼里,退居二线以后与侯家走得颇近。今天他请侯家兄弟来吃饭,有要事商量。 蒋笑换下警服,便服上围着一条卡通人物形象的围巾,颇有喜剧效果。在小时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舅舅蒙厚石家里面,此时完全是以主人身份在招呼客人。小佳长期与官太太们在一起交流,人情世故练得精熟,她走到厨房,与蒙夫人、蒋笑一起聊天,三个女人自然就是一台戏,厨房里不断传来笑声。 在书房里,侯卫国与蒙厚石正下围棋。两人水平相差太远,蒙厚石一边落子一边指点,很不过瘾。侯卫国盼着侯卫东早点过来,他就好从棋盘前脱身。等来等去,始终不见侯卫东的身影。 当侯卫东走进书房时,侯卫国就如盼着下课的高中生,急忙站起来,道:“卫东,你早点来啊,我被蒙叔杀得没有剩下几块地盘了。” 侯卫东闲来看了几篇棋书,水平比大哥高。他还没有坐下,蒙厚石就开始收棋,道:“卫国是臭棋,不过瘾,重来,重来。” “我也不是蒙叔的对手。” “比卫国强得多。来,别客气。以前陈毅等老前辈都会下围棋,这是智力游戏,还能体会中国哲学,更能锻炼性格,是真正的国粹,可惜这一代人少下围棋了。”蒙厚石摇着头,一脸惋惜的神情。 侯卫国对下围棋兴趣不大,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便进客厅看电视。双眼盯着电视机,看着清朝宫廷戏,不知不觉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夜,一辆农用拖拉机在城郊强行闯过一处“非典”检测站,将一名设卡值勤的干部撞死。在“非典”时期发生如此恶性案件,市局高度重视,侯卫国作为刑警支队长自然打头阵。他带着精兵强将忙了一个晚上,在上午将交通肇事的嫌疑犯捉住。破案后,他原本想休息一会儿,结果一直有事,没有找到眯眼的机会。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熬夜,倒也撑得住。此时,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睡意瞬间就袭来,他随着电视声沉入了梦乡。 蒋笑最先发现丈夫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拿了一条薄毯盖在丈夫身上。 在书房里,黑白子交错而下。 蒙厚石头发花白,他用两指夹着白色棋子,大多数时候是轻轻落下,遇到关键棋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啪”地扣在棋盘上。每当听到这一声响,侯卫东便要凝神细看,迟迟找不到应招。下围棋入门易,学精难,侯卫东棋力不够,明知蒙厚石有厉害的招数,却参不透。 在侯卫东屏气凝神思考时,蒙厚石慢悠悠地道:“老朱要过生日了。” 侯卫东思绪迅速从棋盘中抽了出来,看着蒙厚石,等着下文。 蒙厚石道:“老朱为人低调,不喜欢大操大办,每次过生日,都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喝一杯小酒。今天你和蒋笑跟我一起到岭西吃晚饭。岁数大了,酒量减了,得有年轻人过来帮着喝酒,要不然喝起来就没有兴致。” 蒙厚石有意在沙州副市长和岭西省长之间搭一座桥。要论亲疏,侯卫国是蒋笑的丈夫,是蒙厚石的侄女婿。可是他的职务太低,还用不着朱建国出手。只要侯卫东能健康成长,侯卫国自然会跟着水涨船高。 侯卫东脑中闪电般转了数个念头,他知道蒙厚石是好意,可是他有两个顾忌。 首先,他得考虑杨森林的感受。杨森林与朱建国关系更加紧密,朱建国过生日,杨森林肯定要去。他们两人同时出现在朱建国家里,不知杨森林会是什么看法,嫉妒、占有等负面情绪是所有人共有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如今自己来到朱建国家中,等于变相闯入了杨森林的领地。这其间的感觉很微妙,侯卫东在蒋笑结婚典礼上就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杨森林笑容中的警惕和隐约露在表面的疏远和抗拒。 其次,他曾经是周昌全的秘书,不管是否承认,他算是周昌全这条线上的人,身上打着周昌全的重重痕迹。如今要绕过周昌全走进朱建国的圈子,周昌全会如何看待此事?朱建国会有什么看法?都相当微妙。 蒙厚石人老成精,察觉到侯卫东神情中极为细微的游离,道:“这是小范围家庭聚会,除了森林和你,再没有官面上的人。不管当多大的官,终归是人,是人就有人情,对吧。老朱对你印象挺深。”他之所以诚恳地为侯卫东牵线搭桥,有着深层次的原因,只是时候不到,他还不便于向侯卫东透露。 话说到这份儿上,侯卫东暗道:“看来朱省长知道我要去,我能不去吗,不去就肯定要得罪朱省长。”他又自我安慰道:“与朱省长有这种私密接触,对多数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就算是有点隐患,也值得试一试。我如今前怕狼后怕虎,难道失去了傻傻的闯劲吗?”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迅速表明了态度,对蒙厚石道:“蒙叔,什么时候出发?” 蒙厚石道:“如今身体不行了,吃了饭就犯困,总要睡一觉才舒服。我们三点钟出发,在老朱家里吃完晚饭,八点钟左右往回走。” 谈完正事,蒙厚石“啪”地将一粒棋子扣在关键处,在侯卫东苦思时,他端着歪嘴茶壶,走到书柜旁看书。辛苦建立的优势被一粒棋子完全打乱,侯卫东无力再战,中盘认输。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饭时,侯卫东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里传来晏春平急切的声音:“侯市长,城郊林安村疑似病例观察点被林安村民堵住,他们情绪激动,砸烂医院大门,推倒围墙,前来劝阻的当地干部被打伤多人。” 侯卫东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的担心居然成了现实,道:“现场有多少村民?” “五六十人,情绪激动。西城分局民警赶到了现场,双方对峙。” 侯卫东脸上笑容不由自主消失,道:“通知西城区何敏文、卫生局许局长、公安局粟局长,马上到西城区政府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 放下电话,侯卫东道:“蒙叔,我到不了岭西了。” 得知发生围攻隔离点的重大群体事件,蒙厚石道:“你的运气不太好,那三点钟就只能我一个人去了。” 小佳是园林局副局长,不大不小是副处级干部,她认为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突然间机会又要失去,便低声对侯卫东道:“卫东,以私人身份见省长,机会难得,你让黄区长和何书记处理这件事,你晚上回来听汇报。” 侯卫东原本对单独见朱建国就心有疑虑,只不过蒙厚石话已出口,他不得不去,此事正好找了一个借口,因此,没有理会小佳的建议,道:“我们在林安建‘非典’疑似病人的隔离点,这是非常重要的防非设施。我是防非办主任,出了这种群体性事情,不在沙州主持防非工作,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小佳如今早不是当年才毕业的大学生,她深知家中顶梁柱是什么意思,不管侯家还是张家,都因为有了侯卫东而改善生活。她仍然不太甘心失去见朱建国的千载难逢机会,主动请缨道:“蒙叔,卫东有事耽误,那我和蒋笑陪你到岭西。” 这几年来,小佳与蒙厚石家、洪昂家、蒋湘渝家、粟明俊家都保持了密切关系。各家喜欢小佳固然有侯卫东的因素,小佳自身的社交能力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因此,侯卫东没有阻止小佳的请求。 蒙厚石道:“好啊,有小佳和小笑两个闹山麻雀,老朱家肯定能热闹起来。” 在“非典”期间,侯卫东最怕出现群体性事件,面对佳肴根本没有胃口,匆匆扒了两口饭,便赶去西城区。 小佳和蒋笑在厨房洗碗,商量着买什么礼物。商量来商量去,才发现这个礼物着实不太好选。送钱的建议,被蒙厚石断然否定。送太贵的礼物,似乎与小辈的定位不符合,送太便宜的礼物,又与朱建国的身份不符。 如何送礼是个大学问,难住了两妯娌。 在家里实在想不出合适的礼物,小佳和蒋笑干脆开着车在街道上慢慢搜寻,从东城到西城,再到南部新区。在街道上看到无数戴着口罩的行人,却没有寻到合适礼物,无论是钻戒、名表、服装、烟、酒等,都与她俩和朱建国的身份不符。 蒋笑叹息:“同事之间送礼都很简单,酒和烟就是永恒的主题,没有想到给大领导送礼物这么难!” 眼见着即将前往岭西,还没有选到礼物,小佳忍不住给侯卫东打电话。侯卫东正在西城区小会议室开会,看到小佳的电话号码,知道是与朱建国有关的事情,便对何敏文道:“何书记,你继续讲,我到隔壁去接一个电话。” 趁着侯卫东到隔壁接电话的时候,西城区区委书记何敏文道:“粟局,下决心,抓人。” 老粟点燃了一支烟,道:“下决心的人不是我,是领导。他们一声令下,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在隔壁房间,侯卫东压低声音道:“什么事?我在开会,很急。”小佳道:“不好意思,我确实买不到礼物,你说买什么好。” 侯卫东心里挂着林安村的群体事件,可是给朱建国送礼也不是小事,他将有可能送礼的物品在脑中过了一遍,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绝佳的礼物:“你到岭西找老邢,他有一盆绿松盆景,是一个天然的寿字,绝对是经典礼物。这棵绿松采自上青林,以前种在粮站前,算得上最天然、最能表达我们心意的礼物。你又是沙州园林局副局长,这个礼物十分符合你的身份。我先给老邢打个电话,你再去和老邢具体联系。” 小佳觉得这个提议挺好,等到侯卫东确认绿松还在岭西,她才放心。回家又征求蒙厚石的意见,蒙厚石道:“这个礼物好,老朱爱下围棋,爱养花,只是不为外人知道,带寿字的绿松算是非常对路子。” 一行人来到岭西,老邢早在店里等候,他带着小佳来到绿松前,很是依依不舍,道:“这盆景我原本不想卖,卫东老弟开了口,我只能割爱。” 这盆绿松虬枝盘绕、绿意盎然,细看如隶书的寿字,松干有一段是枯枝,枯枝上面长着浓密的新叶,很古雅。 老邢介绍道:“二十年前,我在上青林挖到这棵树桩,养了三年多,中间枯死一段,我还以为没救了,谁知第二年枯树发新芽,变成现在这样子。如今绿松算是我的镇园之宝,若不是卫东市长开口,给多少钱都不卖。” 这株绿松跟了他多年,见证了一段历史,是他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往外搬绿松时,着实舍不得。另一方面,这棵绿松放到岭西,本来就是把这棵寿字绿松当做商品,是为了赚钱。“舍不得”和“赚钱”都是他真实的感情。 “张局长,卫东打了招呼,你们把绿松带走就行。”老邢再次给绿松的叶子喷了喷水,再让店里伙计帮着把绿松搬上了车。 将绿松装上车,两辆小车直奔中山大道,岭西民间所谓的“省长大院”就坐落于中山大道,大道形成了几十年了,长度不到一公里,行道树是巨大的梧桐树。省长大院周围的房屋普遍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多是对称的建筑,房屋立面略显斑驳,隐在浓密的树荫里,与不远处的现代建筑有着鲜明对比。 张小佳是第一次到省级主要领导的家里去,不免有些紧张。 两辆小车停在了一个有着高大青砖围墙的铁门前,门前站着两位持枪武警战士,武警战士很年轻,面容透着严肃。一位三十来岁的眼镜气质西服男子站在门口,见到车辆过来,招了招手。 来者是省政府综合一处处长陈志朋,省长朱建国的秘书。陈志朋跟着朱建国有两年多时间,他知道蒙厚石与省长极为特殊的关系,因此亲自来到大门口等待。 蒙厚石与陈志朋握手,笑道:“志朋老弟,又给你添麻烦了。” “蒙叔,您老别跟我客气。”由于蒙厚石是朱建国的老友,因此,陈志朋从来没有把蒙厚石看成沙州政府领导。按官方的身份,他不会到门口来迎接,依着私人的关系,他绝对不能摆着上级领导的架子。他说话时,眼睛瞟了一眼蒋笑身边的张小佳。 蒋笑道:“陈哥,这位是张小佳,我们是妯娌。” 陈志朋在省政府被人戏称为电子脑袋,主要是指记忆力超群,他对蒙厚石一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听到妯娌两个字,马上反应过来来者是谁,笑着打了招呼。他对张小佳态度多少有些客套,不如对蒋笑那么亲密。 陈志朋带路,两辆车在大院内东转西转。小佳对省政府一把手所住环境感到很好奇,仔细透过车窗观察着外面。她看到了在一个角落还站着一个武警。若是没有武警的身影,大院的建筑、植被等诸多方面和沙州市市委招待所相差不大,可是武警在院中出现,顿时让大院变得神秘和庄重起来,轻轻摇动的树枝仿佛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小车停在一座被高大香樟树围绕的青砖小院里,一色的青砖并无其他装饰,甚至还略有青苔,朴素中透露着威严。 进门时,小佳感到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她暗道:“我老公是副市长,周昌全副省长是老公领导,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今天就是见个省长,不用紧张。说不定有一天我的老公也要当省长。”经过了心理暗示,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心情变得平静起来。 从屋外看,隐于大树的小院并不宽大。进了小门,小佳才发现紧靠围墙处只有两排大树,大树枝叶茂盛,视线无法穿透,在外面看就会感觉院内种有很多树。进院才发现只有围墙处有两排大树,院内是一大块绿油油的草坪,视线相当开阔。 一对双胞胎兄弟在草坪上玩耍,在两兄弟背后,站着一位广大岭西人民都看得非常熟悉的人——岭西省省长朱建国。他居然只穿了一件街道大爷才会穿的圆领汗衫,双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双胞胎兄弟在草坪上爬行,互相打闹。 在西城区会议室外,侯卫东在给宁玥打电话。会议室内,许庆蓉和何敏文仍然在激烈讨论。 林安的隔离点就是由卫生局提供的,如今遇到麻烦,卫生局长许庆蓉必须说话,她态度鲜明地道:“前一阶段卫生局在全市寻找了六个地点,经过省防非办派专家逐一进行对比,位于林安村的煤炭疗养院是最佳地点。如今林安闹事就换地方,那么隔离点永远不能建起来,我的意见是不能动摇了,无论如何也要把隔离点建起来。” 西城区书记何敏文道:“我问了杜镇的杜军,他说林安村近来涉及征地拆迁等工作,本身就积累了相当大的矛盾,如果把隔离点放在这里,说不定会引起大的反弹。”作为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不希望将疑似病人观察点放到西城区,这是人之常情,况且他所说的矛盾也实实在在存在。 公安局老粟知道何敏文有一肚子鬼点子,他不说破,等着侯卫东说话。 许庆蓉接过话头,道:“只要是建设‘非典’观察点,无论放在哪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引起居民不满,若是居民稍有不满,我们就换地方,隔离点永远都建不起来。” 何敏文道:“这不是稍有不满,是发生了严重群体性事件,六十来个人啊。修建隔离点的时候,原本就应该小心翼翼,等到造成事实,村民们就反对不了。如今在修建时闹得众人皆知,我们地方政府很难办。” 许庆蓉针锋相对地道:“隔离点的建设涉及这么多人,根本瞒不了。就算现在瞒了,等正式启动,村民还得闹。” 侯卫东打完电话,走回会议室。 何敏文还存在侥幸之心,他缓了口气,道:“或许,沙州根本不会有‘非典’,我们上了手段,等‘非典’平息以后,会给西城区惹一屁股麻烦事。” 侯卫东是从村、镇、县、市一级又一级升起来的,工作经验丰富,将基层干部的心思摸得很透,平心而论,何敏文所言还是有自己的道理,作为区委书记,他得为西城区的稳定负责。可是他的想法只是站在西城区的局部,没有从全局角度考虑问题。 公安局老粟等人都盯着侯卫东,等着他最后作决定。 “我仔细听了大家的发言,各有各的道理。”说到这里,侯卫东明显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老粟、许庆蓉和何敏文等人面前扫过,然后用坚定的声音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我们今天开会,不是谈论是不是换地方的问题,而是如何解决当前矛盾的问题。第一,我来谈现实的情况,除了原来的广东、北京、上海等地,岭西也发生了一起非典型肺炎,我们距离岭西也就一小时车程,这说明‘非典’已经到了家门口,随时有可能出现情况。如果我们不做好准备,到‘非典’真的发生之时才来临时抱佛脚,这就是玩忽职守。” “第二,我们来学习法律。”侯卫东将事先准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翻开,道,“根据法律条款,其一,传染病暴发、流行时,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应当立即组织力量,按照预防、控制预案进行防治,切断传染病的传播途径。我们建立隔离点的行为就为了切断传播途径,是合理的必要手段。其二,国务院有权在全国范围内或者跨省、自治区、直辖市范围内,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有权在本行政区域内紧急调集人员或者调用储备物资,临时征用房屋、交通工具以及相关设施、设备。我们在煤炭疗养院是合法行为。” “上面谈了严峻的现实情况以及政府行为的合法性,大家应该统一思想,做最坏的打算。下面我就谈三条意见,这三条意见宁玥市长同意了。”侯卫东对会场的记录人员道,“记录人员要做好记录,完整、准确。” “一是高度重视‘非典’的防治工作,不能抱有任何侥幸之心,应该做的准备工作必须百分之一百地完成,隔离点必须建,不容置疑。二是建在什么地方,这个不能再争议。省防非办和市委、市政府已经同意在林安建点,是经过多方面权衡的。我们不能因为居民反对就轻易更改,若是居民闹事以后,我们就放弃这个观察点,那么就如许局长所言,永远都无法建成观察点。三是各部门工作要形成合力,依法解决。” 侯卫东道:“第三条我要多说几点。责任在西城区,你们要派出工作组,走村入户,做思想工作,摸清情况。卫生局要加紧建设隔离观察点,不可有丝毫懈怠。公安局要有冲突继续升级的准备,上手段,增加警力,如果有人真要打砸抢则毫不犹豫地依法处理,关键时刻绝对不能手软。” 何敏文当时提出异议是出于地方官的本能,此时见市领导下定了决心,知道再也没有改换地方的可能性,他就将杂念收起来,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做工作。 谈完三点,侯卫东又道:“今天所有决定将以会议纪要的形式下发,大家依照决定确定的内容,无条件执行。” 以会议纪要形式下发,其实就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将各部门的责任确定下来,各部门执行纪要。另一方面,有了这个纪要,如果出了事情,作为指挥者,侯卫东将承担领导责任。 各部门领导人都知道事情紧急,开完会以后,各自回到自己地盘,分别开会。 侯卫东开完会,回到防非办,他和许庆蓉研究了近期工作,然后吃了简单的工作餐,回到了新月楼。 第七章 沙州市出现第一例“非典” 职业荣誉 晚上七点,侯卫东接到小佳电话。 小佳声音透着些兴奋,道:“老公,我现在是在朱省长家里的卫生间里给你打的电话。朱省长很喜欢我们送的绿松盆景。马上要吃晚饭了,杨森林也在,没有其他领导。” 侯卫东道:“朱省长态度如何,如果态度不好,以后就不必去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受委屈。” 小佳“嗤”了一声:“你这人多疑。在朱省长面前,我们几人就是纯粹的晚辈,他根本没有什么官架子。蒙叔是个有心人,他是有意将你介绍给朱省长。” “杨森林是什么态度?” “杨森林和朱家关系不一般,很自在。” “我问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没有什么态度,说了两三句话。” 对于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接近省长的机会。侯卫东心里颇不平静,他知道若自己愿意,就极有可能成为所谓朱建国的人,这对以后的发展肯定有好处。可是任何事情都有正与反两面,得到好处的同时必然就是风险。他必须得考虑周昌全和杨森林的想法,否则有可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到了新月楼,侯卫东犹豫片刻,朝着岳父、岳母家里走去。由于工作繁忙,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小囡囡。在各种重压下,他为了做好表率,努力用肩膀扛着,走进新月楼,他将肩膀上的重压暂时丢在一边,突然间很想念女儿,想把肉肉的小女儿抱在怀里。 岳父、岳母家里,洗完澡的小囡囡如玉琢雪雕,正准备睡觉,见爸爸回来,便到沙发角落拿了一本幼儿版本的《睡前一百零一个故事》,嚷着要父亲讲故事。闻着女儿身上好闻的奶香,侯卫东身心皆彻底放松。小囡囡钻到薄被里,亮晶晶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侯卫东用沙州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读起故事,读了两个故事,十分钟左右,女儿眼睛似闭非闭,他关掉房灯,悄悄出门。 “还要听。”女儿将父亲动静听得清楚,闭着眼睛,叫了一声。 侯卫东坐下后,只读了三四句,女儿便进入梦乡。 侯卫东回到自己的家,看了一会儿电视,小佳还没有回来。没有女主人,屋里冷清清没有温度。侯卫东的手刚刚伸向沙发旁边的座机,电话猛地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老公很乖,一个人待在屋里,经受住了考验。”电话里传来小佳快乐的笑声。 侯卫东道:“你还没有回来,难道留在朱省长家里?这太夸张了。” 小佳道:“你猜,我在哪里?” 林安村的难题得到顺利解决,侯卫东心情不错,道:“这个范围太大了,不好猜。” “我不在朱省长家里,在同学家里,你再猜。” 话说到这份儿上,侯卫东根本不用再猜,段英生了小孩以后,小佳一直想去看望,十有八九到段英家里去了。他却不想猜出来,敷衍道:“我猜不出来。” 小佳主动揭秘:“我在段英家里,她的儿子好漂亮,就是一个小段英。” “那你好好玩,我先挂了。”虽然侯卫东和段英已经彻底分手,可是毕竟有过交集,他不太愿意有过多交往。 结束通话以后,小佳伸出双手抱着小家伙,不料小家伙尿急,一泡童子尿淋在了小佳胸前。 段英拿着纸巾,道:“哎,快,我衣柜里有衣服,给你找一件。” 小佳也是当妈的人,并不以为意,笑道:“童子尿,是作料,当妈的人还怕这个。” 换好衣服,走到客厅,小佳见到了医学博士梁进文。梁进文表情不太对劲,脸色苍白,与小佳打了招呼后,接连喝了两杯白开水。 段英关心地道:“进文,有什么事情吗?” 梁进文用沉重的声音道:“我在楼下转了一个小时,才上楼,这件事情还得给你说。” 段英还算沉得住气,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梁进文轻声道:“根据省卫生厅选派,我要到广东去,今天晚上就走。我要带10管‘非典’康复病人的血清回岭西,供岭西研究。” 段英脸色同样发白,道:“你要到广州去,那是疫区,还要去拿血清,有多大的危险?”不等梁进文回答,她又道:“你又不是共产党员,凭什么让你去冒险,你不能去,儿子还小,你不能丢下我们母子。” 梁进文握住段英的手,道:“岭西正式启动建设国内第二个SARS病毒的抗体基因库,我是负责人之一。对于科学研究来说,最尴尬的就是缺少临床病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没有人去提取血清,我们研究所就失去了先机。” 段英咬着嘴,道:“现在国内每天的新增病例不断,连五一长假都取消了,大多数人都是从疫区朝岭西跑,你怎么就反着来。再说,康复病人的血清有没有传染性,谁都说不清楚,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儿子还这么小。” 梁进文安慰道:“血清会装进密封袋,包上干冰,再套密封袋,外面再裹干冰,再装入泡沫塑料袋,我们要用七道工序来完成包装,绝对安全。至于到疫区也不用担心,反正回到岭西我就会被隔离,就算有事,绝对不会传染儿子。” 段英“呸”了一声:“你是我丈夫,儿子的爸爸,你不能有事,能不去吗?” 梁进文沉默了十来秒,道:“这是我的职责,事关职业荣誉。” 在小佳的印象中,梁进文是温和甚至还带着柔弱的男人,没有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居然有如此勇气。 段英有些神经质地反复询问:“你装血清的盒子到底隔了几层?” 梁进文道:“七层。” “会不会破损?” “绝对不会。” “什么时候回来?” “晚班飞机,明天下午回来。” “你真的要隔离?” “回来之后就要隔离在单位,例行隔离。” 小佳觉得任何劝慰都很空白,在梁进文出发之时,亲自开着车送段英和梁进文到了机场。往日,机场里人流如织,今天稀稀落落没有几人,零落的行人中十有八九都戴着口罩。到了机场国内入口处,梁进文坚决不让段英下车,他凝视着妻子,道:“你们别下车,减少传染的概率,我很安全,别担心。”此时,段英恢复了正常,她同样凝视着梁进文的眼睛,用手整理了他的衣袖,道:“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和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她侧过身,紧紧地抱住梁进文。 小佳从后视镜里见到夫妻俩的生离死别,鼻子酸酸的。 这时,一辆小车滑了过来,车上下来两位领导模样的人。梁进文再次亲吻了段英,然后转头对小佳道:“幸好有你陪着段英,否则我还真不放心。”小佳笑了笑,道:“段英有我照顾,你要注意安全。” 看着三人走进机场,段英收回目光。小佳夸道:“梁博士平时温文尔雅,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刻他这么男人。”段英目光仍看着天上,寻找着飞机路线,道:“我宁愿他不这么男人,家庭安全最重要。好不容易得到了安稳幸福的家庭生活,我不想失去。”小佳安慰道:“梁博士是专业人士,你要相信专业的力量。” 在以前,由于侯卫东的关系,段英总是觉得有愧于好友小佳,两人关系虽然好,但是在段英心中实质上有隐性的隔阂。这一次梁进文到广州取康复病人血清,让段英重新认识了天天睡在枕边的丈夫,在日常生活中,她将丈夫的缺点看得很清楚,忽视了温柔丈夫身上的优点。今天突然迸发出来的闪光点,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与小佳的小小隔阂也不翼而飞。 回到家,段英提出了要求:“你今天别走,陪我。” 小佳满口答应,道:“行,我给家里那位报告一声。” 近段时间,侯卫东最关注“非典”之事,听说梁博士主动承担了如此重任,先吃惊,后佩服。 他和段英曾经有过一段激情,当时,两人都处在特殊的迷茫期,他发配到上青林山顶修公路,段英面临着县绢纺厂即将破产的尴尬处境。随着社会角色转变,两人如两条平行的铁轨,彼此再也没有交集,只是隔着枕木遥望对方。此时,梁博士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侯卫东的预料,他发自真心祝福段英。 想着段英,侯卫东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郭兰,多年前的那个神秘的白衣长发女孩,如今仍然孤零零一人生活。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抽掉两支烟。 4月20日,全国防非局面骤然升级。 卫生部决定,原来五天公布一次疫情,改为每天公布。此政策一出,各地“非典”确诊病人和疑似病例,较之前的一天成倍增加。 “非典”被列入我国法定传染病,这为各地依法行政提供了更充分的法律依据。 卫生部党组书记和北京市市委副书记被免职。 按上一次常委会的决定,沙州防“非典”信息披露交给了防非办负责,由侯卫东牵头提出方案。如今卫生部有了明确规定,市防非办依葫芦画瓢,制订了《沙州市防治非典工作信息披露办法》。 4月21日,侯卫东在上班路途中接到了市委办会议通知。 他是第一个来到小会议室的,等了一两分钟,卫生局许庆蓉、公安局老粟、政法委书记洪昂、新到任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李明杰等人先后来到市委小会议室。又等了四五分钟,代市长宁玥和市委书记朱民生来到办公室。 这是议事会,不是市委常委会等规定有程序的正式会议。朱民生开门见山地道:“新闻想必大家都看了,‘非典’疫情让人揪心,沙州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否则就是对人民犯罪。先由侯市长讲一讲沙州当前防非现状,重点讲问题和建议。” 在前一阶段的防非工作中,朱民生自认为重视防非工作。沙州市成立了防非领导小组,下发相关文件,他在各种会上也是多次强调防非工作。 但是从侯卫东的角度来说,他认为市委书记并不是真心重视防非工作,任何一件重要工作都有“成立领导小组、下发文件、开动员会”的三板斧套路。砍了三板斧,并不能代表市委书记就是真正重视防非工作。理由有两条:一是朱民生没有单独听取过侯卫东和防非办的工作汇报,没有与侯卫东交谈过此事,甚至没有打过电话过问此事;二是防非办前后出了七期简报,作了四次汇报,朱民生没有在防非简报和工作汇报中作过任何批示。 相较之下,宁玥是真心重视防非工作,要钱给钱,要人给人,防非办工作会从来没有缺席。虽然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工不同,处理具体事情的方法必然不一样。但是,侯卫东凭着细小的痕迹能够判断朱民生对防非工作并不是太在意,或者说这不是一种判断,而更接近一种感觉。 今天的会议与前几次有微妙区别,朱民生亲自主持会议,从表情和语言等各方面来看都对防非工作表示出高度重视。当侯卫东汇报结束后,朱民生对秘书赵诚义道:“通知何敏文过来。” 在等待西城区区委书记何敏文的间隙,朱民生对李明杰道:“李部长,你看一看《沙州市防治非典工作信息披露办法》,作为老宣传,对这一次防非工作的宣传工作以及信息披露你有什么想法?” 在上一次《紧急通知》中,曾经讨论过如何公布信息之事,当时常委们并没有形成一致意见。 李明杰是四十岁的年龄,浓眉大眼,有一头黑油油的头发,精气神十足,颇有男人魅力。被市委书记点名以后,他道:“上级已经对防非信息披露工作提出了明确要求,总体来说,就是要以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及时发现、报告和公布疫情,决不允许缓报、漏报和瞒报。防非办制订的办法,可行。” 朱民生夸了一句:“李部长毕竟是行家,一句话就将防非宣传的原则说得清清楚楚。我再说具体一些,在没有疫情时,沙州就不专门公布疫情,转播岭西省的疫情播放。有了疫情以后,必须及时向全体市民公布疫情。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就通过防非办制订的信息披露办法。” 他把目光转向侯卫东道:“宣传工作有很大一块要由防非办来主持,你们要印刷些宣传小册子,不要怕花钱,要让人们正确认识‘非典’,不至于产生无因之恐惧,这个任务要尽快完成。” 朱民生到任沙州市市委书记之前从事多年党群工作,在宣传工作方面,他不算外行。 侯卫东不停点头,在笔记本上记着朱民生的指示,心里想道:“宣传册早就制作出来,也送到市委办,要么是市委办没有送给领导,要么是朱民生根本没有注意。” 何敏文走得急急忙忙,脑门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也看了《新闻联播》,听到市委书记召见,便明白是什么事情,一股股燥火就从小腹升起。 朱民生不等何敏文喘气,道:“敏文书记,林安村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何敏文苦笑道:“出现纠纷以来,我们做了大量工作,成立了以副区长普兵为组长的协调小组,信访办、民政、公安、卫生以及杜镇等相关部门参加,进村入户,到林安村去做思想工作。但是,老百姓出于对‘非典’的恐惧,一致反对将‘非典’疑似病人观察点设立在林安村。他们都表示支持建这个观察点,但就是不能建在林安村。” 朱民生盯着何敏文,道:“你就说处理得如何。” 何敏文道:“还在做工作。林安村有具体困难,煤炭疗养院前面那一条路是林安村的必经之路。林安村因为征地拆迁就有大量麻烦,此时各种矛盾集合在一起,很不好处理,搞不好还要惹出大麻烦,我个人意见是能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尽管以前侯卫东搞了一个会议纪要,可是在“非典”期间出现群体性事件将危及政治前途。何敏文斟酌再三,冒着有可能得罪侯卫东的风险,在正式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希望用更高级别的会议纪要取代以前的会议纪要。 宁玥头衔上的“代”字没有去掉,凡是朱民生在的场合,她都很少发言。当何敏文谈完自己的观点,她接口道:“不管把观察点放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相同的事。如今信息传递渠道多、速度快,放弃林安村的消息肯定会传出去,有了林安村的前例,其他地方肯定会遇到更大的麻烦。”她了解林安村事件,此时最怕朱民生听了何敏文的话,轻易转移观察点设置地点,因此抢着表达自己观点。 朱民生听完宁玥的表述,便没有再给何敏文机会:“我赞成宁市长的意见,地点不能再换。这件事就由侯市长牵头,老粟、许局长和敏文书记一起商量解决办法。”说到这里,他对政法委书记洪昂道:“洪书记分管维稳,要全力配合好此事。” 这个会极为简短,可是层次很高,会议过后,沙州的防非工作得到了进一步深化。 林安之事成了骑虎难下之局,何敏文找到侯卫东,故作高兴地道:“侯市长,有你坐镇指挥,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侯卫东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们马上再到西城区开专题会。” 每个领导性格不一样,处理同样的事会有不同的风格。如果换作其他领导,比如姬程,十有八九会讲一些符合朱民生讲话精神又放之四海皆准的指示,然后将任务主要压在西城区何敏文身上。 西城区位于沙州最核心地带,这种群体事件经常发生,早成家常便饭。在这个地方当主要领导绝对要有真本事,是官员中的人精。 因此,把这种麻烦事情交由西城区处理是常规套路,是经过无数次检验的保险做法。若是西城区把事情处理妥当,作为牵头人自然是有功劳。如果在处理过程中有什么问题,西城区将承担主要责任,作为牵头人只要及时开会和出纪要,也就算是尽力了。 侯卫东不想按照此思路进行操作,参加工作以来,他遇到无数麻烦事情,从来没有退缩过。此时面对危及一方平安的烈性传染病,他更不愿意采取常规“推”字诀和“拖”字诀,而愿意直接面对矛盾。 在前往西城区的路上时,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刚毕业时,处于金字塔最底层,面临重重困难,在彷徨无助时,他总是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随着职务渐高,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是这句话中的“战斗”精神一直没有消失,当压力来临时,藏在内心的勇气便迸发出来。 在西城区区委会议室,西城区政府副区长普兵、杜镇党委书记杜军、镇长宋向联等人都等在会场。 在市委会议室里,朱民生是绝对主角。到了西城区会议室,副市长侯卫东就具有了极大的发言权。 副区长普兵讲了具体情况以后,侯卫东道:“我们不能老在外围打转,不要害怕与老百姓接触。我建议请五名村民代表到杜镇会议室,先由杜镇的同志做宣传解释,请他们支持。杜镇谈不成,晚上继续到区政府谈,由普区长给他们谈。” 普兵多次与林安村老百姓接触,将他们的心思摸得很准,道:“前一阵子林安村就闹过一次群体事件,当时的闹事主要针对拆迁款。他们是在2001年实行拆迁,两年前的拆迁标准肯定比不过现在的标准,如今什么都在涨价,拆迁价钱也是水涨船高,他们要按照2003年新的标准把差价补齐。” 何敏文皱着眉毛插了一句话:“其实补齐这点差价并不多,区财政完全能够承受。区里为什么坚决不能同意,主要怕引起连锁反应。这几年扩建西城区,建设南部新区,前后有不少拆迁户。若是我们开了补差价的先例,沙州就天下大乱,没有任何人能承担这个后果。” 侯卫东道:“不合法的事情坚决不能妥协,这是原则。但是原则性和灵活性可以结合,可以研究能否打一打擦边球。具体来说,林安村村民闹事的理由是他们村的那条机耕道要经过煤炭疗养院,我建议由市区两级共同出资帮他们硬化道路,甚至在远离煤炭疗养院的地方另修一条道路,当然,后一种法子要结合实际地形。这种擦边球要在最后关头抛出来,在前面谈时千万别露口风。” 何敏文道:“修路是好事,可是村民没有见到现钱,他们十有八九不会买账。” 侯卫东瞪了眼道:“我们要做到仁至义尽,宣传政策要透,方法要灵活,若是今天镇区两级座谈会开完,还有人再去围堵,就必须采用强制手段,非常时期,岂能儿戏。上一次我们下发了纪要,一、二、三条说得很清楚,粟局长要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 老粟道:“西城分局做好安排,派出所民警到现场维护秩序,便衣进行录像,证据已经收集固定起来,随时可以拘留违法人员。” 短会很快结束,普兵副区长带着杜镇的同志准备座谈前的工作。老粟向侯卫东告辞后,前往市委政法委,准备向政法委洪昂书记汇报相关工作。 许庆蓉跟着侯卫东下了楼,道:“侯市长,实在不好意思,林安的隔离点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侯卫东道:“这不是你许庆蓉的事情,是沙州全市的大事。你最紧要的事情是睁大眼睛,把卫生系统牢牢盯紧,迎接可能到来的挑战。” 许庆蓉重重地点头,道:“卫生系统绝对不会再丢脸。” 回到了办公室,晏春平给侯卫东泡了一杯浓茶,问:“关不关门?”侯卫东道:“关门,专心等林安的消息。” 到了下午五点,侯卫东接到何敏文的电话。 何敏文道:“下午座谈会结束了,没有谈成。杜军这么粗的一条汉子,差点掉泪了。” 侯卫东想起杜军黑壮的身体,道:“这一块硬骨头必须啃下来。按照原定计划,晚上由普区长出马开座谈会,给村民讲清楚利害关系。再谈不妥当,就得由老粟他们出马了。” 下班之前,侯卫东给洪昂打了电话,道:“洪书记,晚上有空没有,没有什么大事,到新月楼吃酸菜尖头鱼,就我们两人。” 在防非工作中,政法系统是一支特别重要的力量,他想与政法委书记多一点沟通,既对决策有利,也方便执行。 洪昂道:“抱歉,老弟。今天没有时间,刚才老粟跟我谈了林安的事,我只有一个观点,公安必须依法履行职责,保一方平安。晚上我约了检察长,检察院在‘非典’时期更要依法履行职责,对玩忽职守、渎职失职犯罪进行严厉打击。” 侯卫东真诚地道:“洪书记,谢谢你的大力支持。” 洪昂在电话里笑了起来:“防治‘非典’是所有人的事情,沙州人应该庆幸有一个出色的防非办主任。” 结束通话后,侯卫东想起了自己同许庆蓉的谈话,自嘲道:“我怎么也和许庆蓉说一样的话,看来在什么位置就会说什么话,谁也不能脱俗。” 晚上在西城区政府开的座谈会,取得了较为满意的效果,林安村民暂时答应不再围堵煤炭疗养院。村民们提出要由区政府出钱硬化林安村机耕道,西城区副区长普兵通过杜镇党委书记杜军之口同意了硬化道路的要求。 得知与村民达成协议,侯卫东松了一口气,心情舒畅地离开了市政府大楼。 回到自己家里,接到了秘书晏春平的短信:“《岭西日报》明天采访沙州抗非工作。” 侯卫东与《岭西日报》保持着极为友好的关系,每当面临重大抉择时,他总会想到《岭西日报》。这一次抗击“非典”,由于不可测的因素太多,在没有取得抗非彻底胜利前,记者介入说不定会有反效果。而段英正在哺乳期,应该不会来到沙州。 侯卫东给晏春平回了电话,道:“记者是什么时候来,谁带队,是我们邀请的,还是省里的任务?” 晏春平料到侯卫东有此一问,早就做足功课,道:“这次采访活动是省委宣传部统一安排,带队领导姓傅,明天上午10点钟到达,我正在准备介绍材料。” 侯卫东道:“做得很好,辛苦了。” 早上起来,侯卫东给晏春平打了电话:“从办公室要一辆普通一些的旧车,到林安村去看一看。”他准备先到林安村看现场,然后回来与《岭西日报》的记者见面。 西城区失去了往日繁华,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约有三分之一的行人戴着口罩。 煤炭疗养院孤零零地位于林耕道之前,围堵医院大门的村民已经散去,一些工人在修复被损坏的铁门和倒地的小部分围墙,地上还散乱地丢弃着一些食品包装袋和矿泉水瓶子。 晏春平倒吸了一口凉气:“过来搞破坏的村民不少,我估计村干部参与其中。” 侯卫东道:“你凭什么这样判断?” “岭西农村大多数地方是浅丘,居住方式以单家独户为主,小聚居为辅。再加上千百年来的自然经济传统,村民大多数时候是一盘散沙。可是,若是有人领导,则村民又会变得特别抱团,他们通过抱团来积聚力量,争取自己的权益。”晏春平从小生活在乡村,父亲晏道理是深有威望的在村里一呼百应的老支书,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他对乡村政治极为熟悉。 侯卫东意外地看了晏春平一眼,鼓励道:“说得不错,继续。” 晏春平受到了鼓舞,道:“林安这个情况,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村干部在里面捣鬼,他们本身就不支持在煤炭疗养院设立隔离点,假意配合镇里工作,实质在里面起反作用。二是村干部完全丧失了威信,村里的人都跟随某一位有威信的乡村能人。只有这两种情况,才能形成这样的规模。” “有道理。”侯卫东看着凌乱的环境,回想着自己在上青林的时光,感叹道,“发生这种事,表面上是不同意设隔离点,更深层次却反映出基层组织涣散,失去了凝聚力,这是一个值得所有高层深思的事。” 说到这里,他闭口不谈,摆了摆手,道:“走吧,不用看了。” 回到办公室,晏春平道:“我刚与宣传部联系了,李部长到高速路口去接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到时请您参加座谈会。” 侯卫东抬手看表,道:“现在过去,要耽误整段的时间,划不来。我先处理文件,再去和记者朋友们见面。” 这一段时间全部精力都被套在防非工作上,其他业务工作全部压在案头上,积了厚厚一叠。有句俗语,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走,弄得满屋灰尘。同样,文件不签出来,始终会压在案头,让许多事无法开展。 正在专心阅读文件,手机不合时宜响了起来。侯卫东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稍有犹豫,还是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侯卫东。” 电话里传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粗壮声音:“小侯,侯市长,我是高长江。” 在上青林时代,高长江作为上青林工作小组组长,两人基本上天天泡在一起。离开青林镇以后,两人再也没有接触。 听到高长江的声音,侯卫东高兴地道:“老乡长,好久没有见到你了,身体还好吗?” 高长江道:“退休后住在益杨县城,天天到街上走,身体还行。侯市长,我有事想求你。” “老乡长,你说什么话啊,有什么事?能办到的一定办。” “我在市政府对面。” “好,我马上派秘书过来接你。” 晏春平是青林人,听说过老乡长高长江的名头,要了电话号码,赶紧出门接人。几分钟后,高长江出现在门口。在侯卫东的记忆中,高长江是瘦高个子,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站在门口的老乡长头发全白,背微微驼着,脚上是样式老旧的黑色皮鞋,完全是退休老头的模样。 “快请进,老乡长。”侯卫东从座位上起身,握着老乡长的手不放,道,“这是我的秘书,晏道理的儿子,父子俩一个样子。” 老乡长道:“难怪我看着眼熟,原来是晏道理的娃。”这一句话说出来,声音甚为洪亮,依然保留了乡镇干部的说话声调。 侯卫东知道高长江找过来,肯定有事,暗道:“晏春平嘴巴比之前要稳得多,与高长江见面,自我介绍都没有做,应该没有多语。” 晏春平泡完茶,离开办公室。 寒暄完毕,高长江道:“卫东老弟,老哥哥有一件事情求你了。” 当年,没有上青林工作组组长高长江支持,侯卫东无法完成疯狂的修路计划,没有修路,侯卫东也就无法华丽地转身。他从心里一直将高长江视为自己的长辈,很是尊敬,道:“老乡长,有事就尽管吩咐,千万别客气。” 高长江道:“我的外甥女在镇医院当护士,被抽去搞卫生防疫。结果有几天没有去上班,纪委下文件把她开除了。” 侯卫东没有想到是这件事情,心里就“咯噔”跳了跳。为了防止基层干部在“非典”面前退缩,市委下了一份非常严厉的文件,凡是临阵退缩或脱逃的工作人员将受到“双开”的惩罚。他若是为高长江的外甥女开后门,肯定会被其他医务人员戳脊梁骨,传出去以后,政策执行肯定会受到影响。可是面对着高长江希望的眼神,他又不愿背负“不讲情面”的恶评。 岭西是一个人情社会,人情被形容成关口,这是所有领导都将面临的考验。侯卫东此时也面临着两难问题,破,或者不破,都是问题。 高长江充满了忧愁,道:“小兰生了双胞胎,她万一染了病,双胞胎怎么办?” 侯卫东听到“双胞胎”三个字,忙道:“双胞胎,多大了?” “两岁多了。” “可惜,在市委文件中,对怀孕和哺乳期妇女参加防治‘非典’工作有特别规定。” 高长江仔细观察着侯卫东的表情,叹气道:“现在的人都不像我们以前,我们以前工作是严格,还是讲人情。现在当官的只盯着自己的帽子,根本不顾同志友情,镇里于书记,哎,不说他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夸张地摇头。 侯卫东向来不会轻视基层干部,基层干部主要做具体事,接触人多,他们或许文化少,眼界不够开阔,但是绝对不傻,肚子里往往有着不少歪点子。高长江如此说,就是用友情之类的绳索来争取侯卫东。 他亲自给老乡长高长江续了水,又递了一支烟过去,做这些事时,不停地动脑筋。他明白,即使要办事,也得首先打击高长江的期望值。 “老乡长,我们是老关系,肯定不会打官腔。如今全国都在抗击‘非典’,纪律要求很严,市委为此专门下发了文件。如果是在平常时期,这事就是小事一桩,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事就非常严重,卫生部长都被免职了。” “我外甥女胆子小,听说在治‘非典’时死了护士,被吓住了。”高长江不停地叹气,道,“侯市长,我大姐在农村里,好不容易拖着娃儿读了卫校,我这外甥女才当妈妈,而且是双胞胎女儿,有些恐惧感,情有可原。现在一棒子把人打死了,总得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侯卫东道:“你的外甥女恰好就成了坏典型,如今县纪委的文件已经出来了,木已成舟,你来晚了。” 高长江听到侯卫东一口就回绝了自己的请求,着急地道:“老弟市长,我知道你最有办法,给我外甥女一条活路。” 侯卫东道:“你应该早点想办法,现在不可能更改。” 被明确拒绝以后,高长江感觉脸上挂不住了,可是想着大姐一家人的遭遇,尴尬地继续套交情,道:“老弟,我的外甥女就是你的外甥女,这事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忙,你现在是市长,这件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高长江是侯卫东进入仕途的老师,十年后再见面,侯卫东却觉得这个老师的心思在自己眼里如透明人一般。一方面,侯卫东离开青林山以后接触的都是沙州精英,一个赛一个精明;另一方面,高长江以前是精明的乡镇领导,退休以后成为退休老头,与社会也渐渐隔绝了。此消彼长,侯卫东确实在高长江面前游刃有余。 他说了几句为难的话,话锋一转,道:“如果是其他人,此事只能如此,可是老乡长出面,我还得想些办法。” 高长江闻听此言,知道事情又有了希望,道:“请市长老弟一定要想想办法。” “老乡长,先不忙。我先了解情况,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事情,你侄女是什么学历?” “她是卫校毕业。” “我有个主意,如今省里在办护士大专班,外甥女如果有兴趣就去读书,我可以给她报个名。毕业以后,她想回益杨也行,想留在沙州也可以,这个忙我肯定要帮。唯一不好的是要比现在少两年工龄,所以还得征求本人的意见。” 高长江拍着胸脯道:“不用征求,我做得了主。” 千恩万谢出了门,高长江在市政府对面的一个小茶楼里找到焦急的外甥女。听了舅舅的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舅舅,这是真的吗?”她的丈夫在沙州东城区教书,两人分居两地,走了不少路子都不能团圆,此时弄巧成拙,反而能读大专,又能到沙州医院工作,这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有了这个圆满的结果,高长江很有些意气昂扬,道:“当然是真的,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正儿八经的副厅级在职干部,办这些事情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出来以后就可以到沙州医院工作。” 他随后又开始讲起老故事,道:“侯卫东当初分到上青林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天天跟在我的后面,下村、修路、办石场,都是我指点他,没有我也就没有他的今天,我的事情他能不帮吗?不过,人熟归人熟,你还是要懂得起,逢年过节到侯叔叔家里走动走动,他不缺钱,关键是要看你是否有这个心。” 高长江外甥女只顾得高兴,虽然觉得此话有些吹牛的成分,也没有说出来。 对于高长江外甥女来说,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如果没有高长江这一层关系,或许她被开除后很难再重回体制,此时有了侯卫东的关系,她就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按迷信的说法,这是高长江修来的善缘,让外甥女免除了苦难。 对于侯卫东来说,这是一件小得很的事情,祝焱夫人蒋玉新现在到了省卫生厅工作,正好管着这一摊子事情,让她出面说句话,读个大专,在医院找个工作不算太难的事。 侯卫东灵机一动办了这件事情,心里也高兴,随即又觉得此类事情很麻烦:“我生于沙州长于沙州,工作又在沙州,各种各样的关系多得很,以后要心硬一些,否则永远都会陷入这些人情中,坏了基本规则,人为制造不公平。” 第七章 沙州市出现第一例“非典” 应对检查组的小伎俩 4月23日,“非典”终于以一种特别平常的方式走进了沙州。 22日中午,沙州市第一医院接收了两名马姓姐弟的发烧病人,发现为疑似“非典”。 此消息最先传到市卫生局。这一个月来,许庆蓉局长忙前忙后,花了不少钱,做了不少事,就是为了准备应付这一刻的到来。“非典”真的来临之时,她心情格外沉重,拿着电话的时候,手不停地抖动。她将两只手握在一起,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抖动,结果,两只手开始一起抖动。 “侯市长……”说了这三个字,她哽咽起来。 此时哽咽胜有声,侯卫东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就让它来,具体情况如何?” 了解了基本情况,侯卫东镇定自若地道:“既然是疑似,就是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确诊。”他听到话筒里传来的隐约抽泣声,安慰道:“许局长,‘非典’不相信眼泪,下次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别哭了,赶紧联系省卫生厅,请专家过来会诊。” 侯卫东冷静的态度感染了许庆蓉,她擦掉眼泪以后,努力让自己重新进入工作状态,打电话向省防非办作了汇报。 疑似病人出现在沙州市第一医院,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市委、市政府大楼,几乎所有房屋都亮着灯光,一辆又一辆小车开了过来,停在楼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市委、市政府领导们个个脸色严峻,大楼里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座机电话和手机的铃声此起彼伏。防非办的三部防非专线,更是从未停歇,不停地响动着,让防非办的同志感到心惊肉跳。 在市委扩大会议上,朱民生头发罕见地凌乱着,眼睛还有血丝。 侯卫东坐在朱民生对面,看到朱民生眼中的血丝,暗自纳闷:“得到疑似病例消息不超过一个小时,朱书记眼中的血丝是才出现的吗?” 朱民生似乎感受到侯卫东打量的目光,道:“侯市长,你不是说在沙州建立了一条防‘非典’防线?现在怎么回事?一下就出现几个疑似病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一句比一句声调更高,毫不客气。 侯卫东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心里并不慌乱,抬起头,迎着一连串的指责,不紧不慢地道:“朱书记,我先报告事情发生的经过,另有四件事情的具体问题需要马上决策。” 朱民生虎着脸,点了点头。 侯卫东先谈了两例疑似病症的基本情况,又道:“第一,省里专家正在赶来,与沙州市第一医院一起会诊,最终确诊要看胸片以及流行病调查,最迟在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就可以确诊。第二,按照省里安排,我们要安排一篇通稿,送到省卫生厅和省委宣传部审定后,分别由省、市两级媒体发布。第三,沙州市第一医院和林安‘非典’隔离观察点同时启动,作好两手准备。疑似病人要留在医院隔离观察,如果确诊,要将确诊的非典型肺炎疑似患者的居住地作为疫点,断然实行全面隔离,要调查了解他们的活动区域,同时采取消毒和紧急隔离,对于密切接触过的人要就地隔离,我们不能存在侥幸之心。第四,全面启动预案,交通、公安部门要严密控制外来人口,在交通要道设卡、检查和消毒,进行详细登记。各地、各部门全部动员起来,稳定市民情绪,对重点部位和重点环节进行监控。凡是参加广交会的同志全部进行体检,不再另派同志参加。” 所有参会人员手里都有一本预案,但是厚厚的预案除了防非办的工作人员认真研究,多数同志都只是看了与自己相关的部分。他们听着侯卫东的具体安排,一项又一项对照,都觉得侯卫东的指令清楚,直指要害,操作性很强。 等到侯卫东说完,宁玥开始发言,她要给整个会议定调子,免得朱民生火气上来,首先将做事的干部处理掉。 “出现确诊并不可怕,只要我们沉着冷静,众志成城,一定会取得胜利。”宁玥稍有停顿,道,“侯市长布置得很具体,四条意见我都赞成。再补充四点:第一,各地各部门要充分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性,防非是压倒一切的工作,狠抓落实,严防死守;第二,继续强化零情况报告制度,相关部门24小时值班,确保信息畅通,重大活动实行审批;第三要重视正面宣传,不能让沙州笼罩在恐怖气氛之中,确保社会稳定;第四,侯市长作为防非办公室主任,要迅速、坚决地将各项方案落实下去。” 宁玥在与朱民生事前沟通时,朱民生对于沙州出现疑似病例非常恼火,提及侯卫东及防非办时还爆出一句粗口,并再三强调要严肃处理责任人。她最了解侯卫东的工作状况,有意保护这位得力部下。 宁玥在发言中的用语让朱民生头脑冷静了下来,他在最后发言时,渐渐平静了:“具体工作和当前形势我不多讲,大家都清楚,我只强调一点,按照岭西省纪委要求,市纪委将立刻开展调查,谁应该负什么责任,经调查出来以后,绝对不姑息。情况紧急,时间紧迫,我不多说,大家打起精神,各就各位,抱着对历史和人民负责的态度,把工作做好。” 侯卫东来到了区卫生局。卫生局设立了临时的指挥部,按着会议决定和预案的要求,一项又一项指令发了出去,各地、各部门都随着指令转动起来。 在朱民生办公室里,朱民生、宁玥、济道林、易中达等人关门议事。 济道林拿着一份报告,道:“事情很清楚,马勤、马俭两兄妹是成津飞石镇人,常年在广州打工。4月初,马勤头痛,一直找不到原因,到广州某医院住院,妹妹马俭陪护。他们出院后回到了成津双河镇,同时出现了发烧症状,先到附近的小诊所输液,后到县中医院治疗。今天上午他们自己来到市医院就诊,被确定为疑似‘非典’病人。” 朱民生重重地哼了一声:“都说沙州构筑了一条坚固的防线,现在看起来,这条防线破绽百出。马家兄妹从广州回到成津县城,没有人过问,这是第一个漏洞。到小诊所看病,发烧后没有人过问,这是第二个漏洞。到了县中医院,居然还没有人过问,这是第三个漏洞。不管最终是否能确诊,相关责任人必须处理,具体请济书记提出意见。” 济道林道:“具体责任的追究,我们采用倒推法。首先从成津县双河镇追究起,双河镇没有及时发现从外地回来的马家兄妹,镇委书记和镇长失职。小诊所和县中医院居然先后让发烧的马家兄妹离开医院,相关人员严重渎职。根据防非工作的纪律规定,建议给予县委书记曾昭强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免去莫为民县委副书记职务。分别向有关方面提出处理建议:免去莫为民县长职务,免去林芳副县长职务,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要求成津县对县卫生局局长陈普民、县卫生防疫站站长陈劲、县中医院院长赵旭光、双河镇镇党委书记梁飞雨、双河镇镇长卢飞、副镇长杨小雷,给予相应处分。” 这个处分很重,实质上成津正副县长、卫生系统主要领导以及双河镇主要领导全部被免职。莫为民从市级机关调到成津任职,终于等到朱兵调走,多年媳妇熬成了婆,当上了县长,屁股没有坐热,就从县长位置上被拉了下来。 “莫为民是多年老同志,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他作为县防非领导小组组长,要为此事件负主要责任。”随后,朱民生又冷冷地道,“不仅仅是成津的干部,联系成津的领导同志,难道他们没有责任吗?” 济道林道:“如今还没有确诊,暂缓吧。” 朱民生道:“那确诊以后怎么办,必须按照工作责任制来处理,否则我们的文件就是一纸空文。联系成津的是洪书记和人大尚兵主任,他们必须得承担相应责任。防非办公室主任侯副市长,他要承担什么责任?” 济道林没有想到朱民生如此强硬,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宁玥。 宁玥是市防非办主任,对于防非工作的复杂性了解得最为清楚,在处理县、镇干部时,她恪守低调原则,忍着没有发言,此时听到要处理市一级干部,终于忍不住,道:“洪书记一直在指挥政法系统的防非工作,尚主任在联系教育系统工作,他们两人的任务繁重,工作也有成效。对于处理县一级,我没有意见,他们确实存在着严重的失职、渎职。市一级联系领导干部毕竟没有直接责任,可以批评教育,但是不一定非要处理。‘非典’任务这么重,压力这么大,把防非一线干部全部处理了,以后谁还愿意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朱民生道:“不是我想处理这么多一线干部,建国省长刚刚打来电话,口气很严厉。省防非办的督查组马上要过来,我们几人要有统一意见。” 济道林听见朱民生语气稍有缓和,提出折中的意见:“我建议,洪书记和尚主任作书面检查。” 组织部长易中达道:“我觉得济书记的办法好。”黄子堤潜逃,易中岭被通缉,虽然现代社会不搞株连九族这一套,无形的舆论仍然给易中达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大会小会,他尽量低调,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朱民生摇了摇头,道:“据我了解,如此处理过不了关。” 在卫生局的防非办公室,紧张工作的间隙,许庆蓉找到侯卫东,道:“侯市长,是我的工作不到位。”话未说完,她眼圈便红了,眼角沁满了泪水。防非办成立以来,她几乎天天和侯卫东在一起,在短短半个月时间,两人从无到有建起一条抗非防线,时间短,任务重,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侯卫东回想着朱民生的最后几句话,道:“许局,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更不让须眉,你也别掉泪,更重的任务还在后面。” 许庆蓉想起上次侯卫东说过“‘非典’不相信眼泪”的话,苦苦撑着,最终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侯卫东又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谁能保证每件事情都百分之一百的成功。现在,我们到几个要害岗位看看,鼓鼓劲。” 许庆蓉道:“侯市长,那我们到疾控中心。” 侯卫东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让一位副局长跟着我去疾控中心。你等会儿就留在指挥中心,把办公室所有成员召集起来,认真对照预案、省委省政府相关文件、省领导讲话以及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一条一条检查,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如果有没有发的文件赶紧补上,没有报的表格赶紧填上,没有布置下去的工作赶紧布置,注意把时间稍稍提前到发现疑似病人之前,同时把相关资料整理成册。” 许庆蓉有些惊讶,道:“现在就开始整理?是不是早了些?” 侯卫东用肯定的语气道:“依据我的经验,沙州出了这事,省里肯定会派出检查组,听汇报、看资料、走现场、开座谈会,这是检查组的几个招数。他们一定会来查看防非办的相关资料。我们既要严格要求自己和部下,也要懂得保护自己和手下。若是我们有应该传达贯彻的文件而没有传达贯彻,应该执行的措施没有执行,应该成立的组织没有成立,就将把柄握到了别人手里。这些把柄平常是小事,关键时期可以杀人。” 许庆蓉怔了怔,道:“按您的要求,防非办组织机构健全,传达文件不过夜,执行政策坚决,经费充足,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疏漏。” “百密都有可能一疏,这件事情相当重要,你一定不能马虎,要亲自组织检查。如果检查不过关,省检查组可以上纲上线,我们要从保护干部的角度,把资料过了梳子再过篦子梳,绝对不能有任何遗憾。” 许庆蓉叹息道:“做事做得多,自然容易出错,把真正做事的人拿来审查,这算什么事,不公平!” 侯卫东交代道:“此事你心里有数就行,流露出情绪,会影响年轻同志的士气,以后的事情还很多。” 在预案中,转运疑似病人的任务交给市疾控中心,市疾控中心准备了由14名急救人员和4辆专用急救车的转运小组。在这个小组中有8名共产党员,他们参加转运也就意味着要被隔离,在隔离期间,8名党员成立了临时党小组。侯卫东很看重这支队伍,处理完手里的急事,到基层的第一站就是看望转运小组。 来到了市疾控中心,站长于敏早就等在了外面。若是仅仅听名字,往往会认为于敏是很温婉的女性,实际上他是五大三粗的胖子,见到侯卫东,赶紧迎上来,习惯性地伸出手。 侯卫东没有握手,没有寒暄,直接问道:“于站长,卫生部下发了转运通知,其中转运要求有哪几条?”他在来中心之前,抽时间背诵了相关规定,有意给中心来一个下马威。 于敏没有想到侯卫东会在这个时候出考题,果然被考住了,他支支吾吾地道:“要通风,戴手套,车辆要消毒,还有,及时换衣服。” 侯卫东停下脚步,盯着于敏,道:“转运要求一共五条,第一、急救车辆车载医疗设备,包括担架,要专车专用,驾驶室与车厢严格密封隔离,车内设专门的污染物品放置区域,配备手消毒设备;第二、医务人员、司机戴12层棉纱口罩或其他有效防护口罩、防护头套、防护眼镜、手套,穿连身服、隔离衣和长筒胶靴;第三、医务人员、司机接触病人和疑似病人后,要及时更换全套防护物品;第四、转运时应当开窗通风,车辆消毒后打开门窗通风;第五、医务人员和司机防护、设备消毒、污染物品处理等按照《医院收治非典型肺炎病人消毒隔离工作规范(试行)》执行。”几乎一字不漏地将五条流程背完,他看着于敏的眼光变得严厉起来。 于敏汗水一下就涌了出来,结巴地道:“站里将卫生部的通知贴在墙上,我们严格按通知操作。” 侯卫东转头问陪同的卫生局副局长朱昆明:“转运流程,朱局长是否记得?”朱昆明的冷汗早就冒了出来,搓着手道:“我马上回去学习。” 侯卫东声音平缓地背诵道:“穿、戴全套防护物品,出车至医疗机构接病人,将病人安置在车厢,将病人转运至接收医疗机构,更换全套防护物品,返回,车辆及设备消毒,人员防护消毒。”背完之后,他对尴尬的两位部下道:“我不想批评人,但是这些最基本的要求,作为专业领导一定要知道,不能当糊涂官啊。今天晚上,中心的所有同志都要牢记通知全文,就请昆明同志代我来考。” 进入转运站,侯卫东绷紧的脸顿时放松,露出笑容,他见到一位年轻女护士在填报表,和蔼地问道:“你们战斗在第一线,害不害怕?中心给你们提供的防护到不到位,伙食好不好?还有没有需要我们解决的问题?” 年轻的女护士很紧张,脱口道:“侯市长,没有想到您敢来。” 侯卫东笑道:“你们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今天上午转运了十来位疑似病人,有什么困难吗?” 年轻女护士耳边有些淡淡的绒毛,二十刚出头的年龄,她没有想到侯副市长如此平和,紧张心情慢慢放缓,道:“我们分成三组,我这组还在等待任务。听同事说,最大的问题是穿防护服太热。” 侯卫东道:“这个没有办法,希望同志们克服。” 沙州采用的“非典”防护服共有三层,还要带上防护镜,程序为连身服—长筒胶靴—防护头套—口罩—防护眼镜—隔离衣—胶皮手套。在二十来度的温度下,防护服在有效隔绝病毒的同时,也隔断了热量散发途径。医护人员穿上以后,不一会儿,防护眼镜就会蒙上一层雾气。 “从成津将疑似病人送到林安观察点,需要多长时间?” “第一批从成津运过来的疑似病人,来回要花三个多小时,我给同事们打电话,他们脱下衣服都有缺氧状况。” 侯卫东眉毛扬了扬,道:“他们脱下的防护服是怎么处理的?” 于敏站在侯卫东背后,紧张地盯着眼前年轻护士的嘴唇,生怕她的嘴里说出让领导不满意的话。 年轻女护士道:“中心安排有专门的污染区,最外层的防护服要焚烧掉,里面两层进行全面消毒。” 侯卫东点了点头,再问道:“转运病人具有危险性,你们真的不怕?” 年轻女护士道:“听说外省防疫中心有人染上了病,肯定会怕。可是总得有护士参加转运工作,我不来,其他护士也得参加。市里专门下发了对临阵退缩人员的处理文件,我不来,工作就没了。”说到这里,她眼圈红了,又看见于敏恶狠狠的眼光,知道失言,就低头不说话。 侯卫东暗道:“扪心自问,若是我有妹妹,会让她做这种危险工作吗?”他得出了否定回答:“我十有八九会想办法保护妹妹,将心比心,这些年轻护士同样也是别人父母兄长的宝贝,她们能走到第一线,确实值得敬佩。” 年轻护士见侯卫东没有说话,看了看于敏的眼光,感到自己真的说错了话。 侯卫东很快将思路拉了回来,对跟在身边的朱昆明道:“朱局,护送工作很艰巨,局里和中心要主动关心转运小组的同志,水果、牛奶和鸡鸭鱼要保证供应,要让转运员二十四小时吃上热菜。隔离区要多安装几部电话,让他们随时能与家里联系。转运员家里有什么困难,你们能解决的尽量解决,不能解决的给我说。” 简单几句话,让年轻的女护士心里感到暖暖的。 第一站走完,晏春平给交通局和公安局打了电话,两个单位分别来了一位副职,陪着侯卫东跑了车站、码头,最后来到设在东城区的调查大队办公地点。 调查大队的主要任务是“挖出患者传染源头,查明患者接触过的人群,斩断病毒继续传播的途径。”这是控制“非典”传播的重要手段,对于调查大队的同志们来说,他们需要与患者零距离接触,与转运者一样,同样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侯卫东一行人刚到调查大队,就见到几个穿着防护服的调查队员从楼里出来,正准备上车。 调查大队大队长是卫生防疫站副站长王思,他一边与调查队员挥手,一边迎了过来。 侯卫东与王思交谈几句,快步走到几位调查队员身边。王思在旁边道:“同志们,同志们,侯市长来看望大家,请领导讲话。”他说着带头鼓掌。几个调查队员穿着防护服,热得汗水直流,很不耐烦听领导讲话,无奈领导来到面前,他们只得站在车旁。 在侯卫东眼里,王思的做法在“非典”这个特殊时期显得很不合时宜,他没有理睬王思,对几位调查队员道:“我没有什么话讲,大家工作要完成,同时要保护好自己。拜托大家,感谢大家。” 几位调查队员上车离开后,侯卫东这才问王思:“每位队员做一次调查需要多少时间?有什么保护措施?” 王思道:“我们已经派出两批调查队员,每一批约要半个小时,做调查时,队员们穿防护服,记录本原稿在誊清以后都要烧掉。” “一般情况下要问多少问题?” “我们设计了上百个问题,包括一般情况,临床表现,两周内有无外出史,有无与亲人共用食具、茶具、毛巾、玩具等。最关键的是——你都同哪些人接触过?” “你们在成津已经做了十来个调查,有什么难点?” “为了不漏掉一个潜在隐患,调查队员们几乎想尽一切办法来刨根问底儿,有的疑似病人担心牵连其他人而受到埋怨,不愿说出曾和他接触过的亲朋好友,这就要反复耐心讲解利害关系。” 侯卫东最初对王思的第一印象不佳,觉得他有拍马屁嫌疑,不像个技术干部,询问了几句以后,见其业务熟悉,态度顿时变好,道:“调查队员是防非中关键一环,很重要。你的责任重大,既要安排好工作,又要保护好队员。” 刚刚查看完调查大队,侯卫东又到传染病医院,看望了医护人员。这时,他接到电话,得知岭西专家组已经来到沙州,于是赶紧回到市卫生局。 晚上六点,在市防非办会议室,侯卫东见到了专家组。以往接待省级专家组,一般都安排在最好的星级酒店,会场里有美丽的服务员、鲜艳的花朵、悠扬的音乐和醇香的美酒。此次则一切从简,除了焦急的心情,啥都没有。 许庆蓉介绍完情况,侯卫东问:“刘主任,凭你的经验,是不是‘非典’?” 刘主任是典型的专家性格,一是一,二是二,说话严谨,他没有因为侯卫东是副市长而给出结论,道:“光凭介绍,无法作出判断。等会儿检查以后,才能出结果。” 许庆蓉与省里专家们接触得多,了解其性格,见顶头上司吃瘪,赶紧把话岔了开去。 经过简单交流,专家组前往市传染病医院,开始工作。 岭西省疾病控制中心刘主任等人面色严肃地戴好口罩、手套、眼罩和防护服,做完一系列必需的防护程序后,鱼贯进入病房。 专家们进入了病房,等待的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 卫生部颁布的《传染性非典型肺炎临床诊断标准》确定的“非典”五个标准:“发烧38度以上,呼吸道有轻微的咳嗽,白细胞不高,从X光胸透片看病情变化较大,使用抗菌药物后没有明显效果。” 沙州马家兄妹具备“非典”的所有特征,加上调查大队提供的准确情况,所有专家都一致认定:马家兄妹为“非典”确诊病人。 沙州市正式确诊了第一例、第二例“非典”病人。 得到了正式结论,侯卫东心里五味杂陈。 沙州为了防治“非典”,除了购置医疗设备外,还追加特别预算1000万元,这还不算各县、各区、各部门花在“非典”上的钱。 政府里已经有闲人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开始有意无意说闲话:用了这么多钱,如果“非典”不来,完全是浪费。 忙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非典”来临的这一刻。前期投入的资金终于有可能发挥作用,没有了浪费嫌疑。但是事不关己的闲话者又能有新说法:花了1000万元,还是不能预防“非典”,这说明前期的投入白费了。 侯卫东心情沉重地将预案拿出来,浏览一遍,快速拟定了几条必须马上要执行的措施,然后来到会议室。 黄昏,窗外,灿烂的夕阳将天空映照得红彤彤一片,格外美丽。 朱民生、宁玥、杨森林等沙州主要领导齐聚防非办会议室,紧急会是务实会,没有一句空话,都是必须马上要办的急事。 不断有部门和地方的头头被通知到会议室,接受任务以后,赶紧离开会议室。一道道车灯朝防非办大楼射来,紧接着一道道灯光又远离大楼。 公安、交通、卫生、教育、西城区、东城区、益杨县,各地、各部门的中枢机关在这个夜晚都没有熄灯。 凌晨三点,市委书记朱民生和代市长宁玥先后离开指挥中心,指挥中心就由侯卫东坐镇,指挥三区四县的具体工作。 这一夜,指挥中心电话昼夜不停。 早上,守在值班室的侯卫东眼里充满血丝,他拿到了调查大队报来的数据,吓了一跳:“所有可能接触过马家兄妹的人居然有400多,有六栋楼房已经被隔离,送到林安观察点的直接接触者17人。” 看着这组数据,侯卫东不寒而栗,若是措施不力,“非典”病人必将呈几何式爆炸性增长,这对于任何地区都是一场灾难。 许庆蓉亲自端来稀饭和包子,道:“侯市长,趁热吃点早饭,我让办公室准备了休息室,您休息一会儿。” 侯卫东接过热腾腾的稀饭包子,大口吃着,一口气将两个大包子消灭掉,道:“不用睡,我还挺得住。” 许庆蓉道:“侯市长,您多次给我们说,抗非工作要打持久战,保存自己才能最终胜利。你是我们的主心骨,若是累病了,对沙州的抗非事业是一大打击。”这些话换个环境,是标准的拍马屁,此时此景,许庆蓉说得特别真诚,透着关心。 侯卫东接受了意见,道:“那我先休息一会儿,睡两个小时,九点钟起来继续接电话。” 许庆蓉道:“那我先守着,你起来后,我也要去眯一会儿。” 侯卫东吃第三个包子时,问:“你吃了吗?” “没有食欲。” “你也吃点,人是铁饭是钢,两碗吃了才硬邦邦。” 在八楼有一间隐蔽的套间,里面有床和全新的被单被套,卫生间还备有全新的牙具毛巾。洗漱以后,侯卫东头靠着新枕头,转眼间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真切地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防护服,其中一个苗条的背影很眼熟,他数次想看防护服里面的面容,却总是看不清楚。苗条背影有一头长发暴露在防护服外面。侯卫东喊道:“你这样危险,头发要用防护服保护。”女子并不理会侯卫东,快步朝前走,侯卫东想追,脚软得抬不起来,想喊,声音又一点放不出来。 一阵电话铃声,将侯卫东惊醒,他看了看手机显示,刚好九点,是宁玥的电话号码。 宁玥道:“卫东,省里督查组到了沙州,他们很严肃啊,已经和我和朱书记碰了头,你要有思想准备。” 侯卫东平静地道:“我应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愿意接受组织调查。”自从成津出现了两例“非典”确诊病人,他就做好了被调查的准备,只是没有料到调查组来得这么快。 放下电话,侯卫东没有马上起身,他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不知什么原因有许多痕迹,这些痕迹可以随意想象成各种图案,这是小时候他最喜欢的游戏,长大以后很少有时间静下心来观察天花板,今天忙里偷闲,重温幼时游戏。 晏春平拿着手机,在门口打了几个哈欠,他停了十来秒,还是敲响了侯卫东的房门。 半个小时左右,侯卫东来到市委小会议室。推开门,第一眼就见到陈再喜闪亮的秃顶。陈再喜是省纪委第一纪检监察室主任,与侯卫东是研究生班的同学,关系不错。除了陈再喜以外,检查组成员还有从省委、省政府督查室,省委组织部抽调来的同志。 陈再喜低头看着笔记本,没有理睬进门的侯卫东。 侯卫东同样没有招呼陈再喜,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朱民生看了看表,道:“陈主任,人来得差不多了,可以开会。” 陈再喜抬起头,道:“沙州确诊了两例‘非典’病例,这是岭西省的第五例和第六例。建国省长为此专门作了批示。”他拿出批示的复印件,念道:“一、岭西防非形势严峻,我们要为人民和历史负责。二、全面启动预案,集中人力物力,形成全民抗击‘非典’的社会氛围。三、要保护好战斗在一线的同志,严防感染。四、严查玩忽职守者,绝不容情。” 会议简短,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省督查组分为两组,分别到市防非办、成津县去检查工作。 侯卫东战斗在“非典”第一线,累死累活,虽然这是他的职责,可是想着极有可能还要因为成津事件而受到处分,暗自还是颇为委屈,自我安慰道:“上级部门对某一项重要工作进行督查,很正常。” 陈再喜随着检查组来到了市防非办,他是带队领导,并不去具体检查,这才和侯卫东单独坐在了一起。 陈再喜看着侯卫东血红的眼睛,道:“卫东老弟,这一段时间辛苦了。” 侯卫东递了一支烟给陈再喜,自己也狠狠地抽了一口,道:“现在最大的希望是‘非典’早些过去,其他事情都不用想。” 从省纪委出来时,白包公高祥林曾经对两个检查组专门开会,会上提出一个要求:“这一次去检查的对象都是战斗在‘非典’第一线的同志,我们在工作时不能吹毛求疵,不能鸡蛋里面挑骨头,而要本着客观的态度。比如,各地在交通道口都设了岗,但是仍然有人通过道口,导致感染。你们要查的是各地有没有预案,在交通道口的具体安排情况,执行情况时是否出现问题。若是上面几个地方有问题,就是失职、渎职。但是,若是以上环节都没有问题,感染者是通过隐蔽小路回家,则上述环节的同志没有问题。这时考虑的就应该是对外来人口和回乡人口的管理问题,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外来人口,这方面肯定就有问题。” 白包公办案铁面无私,在大家印象中他是一个严格的人。陈再喜跟随白包公多年,深知其性格,每到办案时,白包公总是啰唆地提醒要客观,切不可急于求成,一定要客观真实,多一点理解和宽容。 在旁人看来,严格和啰唆是两种相反的性格,在陈再喜看来,这两种性格才构成了白包公的真实性格——一位宽厚严肃的长者。 有了这个底线,陈再喜心态放得很正,他与侯卫东在办公室随意聊着,手下的工作人员则在仔细翻阅相关文件以及工作记录。 一个小时不到,检查组结束了工作,没有作任何评价,离开了防非办大楼。分别时,陈再喜道:“你这工作千头万绪,我就不多打扰。” 侯卫东没有挽留,也没有询问检查结果,道:“等‘非典’结束,请你喝酒。” 在院中,小车屁股冒出一阵热气,走了。许庆蓉眼见部下们离开,忍不住发牢骚道:“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地干,纪委还派人来查,现在认真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领导不帮忙,还添乱!” 许庆蓉能干事,但是没有在地方上担任过一把手,在气度和大策略上略有不足,侯卫东没有解释,也没有批评,只是道:“毛主席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一次检查组虽然带队领导是省纪委领导,但是,检查组不是省纪委的检查组,而是省委派出的检查组。他们是来查问题,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帮我们正名,他们的评价主要取决于我们的工作。” “幸好我们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补齐了,应该没有任何漏洞。”许庆蓉此时真正开始佩服侯卫东,衷心地道,“昨天还纳闷,觉得应该是我陪你去检查,派一个副局长整理资料就行了,没有想到今天省里检查组就到了,侯市长真是料事如神。” 领导权威是由两方面组成,一方面是领导职务赋予的权威,另一方面则是个人品德、能力所形成的权威,若是只有前者,部下往往心中不服。侯卫东是年轻市领导,没有直接领导过许庆蓉,最初她还抱着三分观望之心,如今她已经得出结论,侯卫东是想做事又会做事的领导,比分管领导姬程强得多。相较之下,姬程属于嘴巴漂亮而遇事往部下推的领导。 侯卫东微微一笑,道:“应付检查是小伎俩,抓好防非工作才是老正经,功过任人评说,但求问心无愧。” 第八章 “非典”病例引省委检查组调查 林安村隔离点起冲突 中午,宁玥来到防非办会议室,后面跟着财政局局长季海洋。 宁玥是怕整个防非办受到检查组影响,特意过来打气鼓劲。在防非关键时刻,她不想节外生枝,很多事情得放在“非典”过后再来深究。 侯卫东与宁玥打过招呼以后,对许庆蓉道:“宁市长将季局长都带过来了,你大着胆子要钱,千万别客气。” 季海洋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这一次防非工作中,财政局高调支持,追加了一千万防非资金,主要用于改造沙州传染病防治医院的设备,其次用于购买防护服、呼吸机,维修观察点。季海洋最怕许庆蓉再次狮子大开口,届时,所有难题还得自己背。 许庆蓉道:“沙州医院设备相较岭西差得远,再追加一个亿,都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是要说防非工作,有宁市长支持,我们倒是不太差钱。昨天我们送了一个请示到财政局,是关于防非一线同志的加班工资以及补贴。” 补贴再多也好解决,季海洋道:“这份请示我还没有看到,现在可能在办公室运转。一线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在工作,这些补助算什么。” 几人在小会议室闲聊几句,季海洋给许庆蓉使了个眼色,道:“许局,我们商量点事。”许庆蓉知道两位领导估计要谈事,赶紧起身,跟着季海洋出去。 宁玥等两位局长出去,道:“卫东,这次检查组过来,不能影响防非办的士气。” 侯卫东笑了起来,道:“宁市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这点小检查影响不了我,我刚才正给许局说起这个话题。” 宁玥短发齐耳,干净利索,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又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据你判断,‘非典’还能持续多久,对社会的影响有多大?” 侯卫东道:“最多还有半年,或者更快。我不是医生,就不从专业角度谈论这个话题,我只是从社会控制的角度来谈此事。‘非典’病毒要传播,必须有一定途径,我们现在做的工作就是切断病毒的传播渠道。切断传播渠道,牺牲一些人以后,即使始终没有特效药,‘非典’病毒也将在猖狂一段时间后,慢慢消失。这也就是全面动员抗击‘非典’的意义。” “卫东看问题的角度很有新意。这一次‘非典’让我们露出了不少薄弱环节,但是也显示了众志成城的力量,可以自豪地说,论起组织动员能力,没有任何一个大国强过我们,我对战胜‘非典’同样充满了信心。”宁玥话锋一转,道,“卫东是做实事的人,沙州防非工作很优秀,只可惜成津的同志没有把握好。昭强和为民两位同志都是经验丰富、办事扎实的领导,不应该忽视这些问题。” 侯卫东见宁玥主动提起此事,就问:“检查组有什么看法?” 宁玥摇了摇头,道:“陈主任嘴巴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讲要如实汇报。虽然防非办工作出色,你也要有思想准备,我有些担心。” 侯卫东回想起陈再喜高深莫测的神情,一时也无法判断出到底是什么结果,他自嘲道:“事已至此,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非典’工作抓好。” 宁玥如今还是代理市长,这种身份让她必须得小心谨慎,很多想说的话都不能说,想做的事不能做。经过防“非典”这件事,她对侯卫东的认识又深入了一步,评价比以前更高,帮助侯卫东担任市委常委的想法越发强烈。可是,侯卫东如果因为成津出现“非典”而受到处分,在这一年进入常委就将没戏。 现在时候未到,她也就没有将自己的想法与侯卫东进行沟通。她相信凭着侯卫东的政治智慧,也应该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下午四点,省里将反馈意见传了过来,原则上同意沙州的处理意见,只是在被处理人中,多了一人,沙州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洪昂受到了党内警告的处分。 被处理的干部中没有侯卫东和许庆蓉。消息传开,市防非办所有同志脸上都露出笑容。 侯卫东对待这种处理意见,既感到意外,也觉得正常,他让许庆蓉亲自准备或许要接受检查的资料,完全是明智之举,是有效的针对措施。 将日常事务处理完毕,侯卫东将躺着中枪的洪昂约到了财政局宾馆顶楼。他原本想将洪昂约到半山坡或汉湖,可是想到正处于防非的关键时期,若是遇到急事,而自己不在城内,则影响非常不好。财政局顶楼是季海洋的地盘,平时来往的人不多,条件也还不错。 九点半,侯卫东上了楼,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洪昂的小车停在了门口。上电梯时,洪昂强撑起笑脸,道:“老弟,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没有这么脆弱,为共产党工作这么些年,经受过大风大浪,这点挫折还能够承受。” 侯卫东笑道:“老领导,今天请你喝好茶,慢慢聊天。” 刘莉与季海洋结婚以后,调到了国资局工作。今天得知侯卫东和洪昂要来喝茶,她特意过来安排。 将两位领导请进顶级的茶室,进门入眼皆绿色,坐下以后,透过落地窗可以俯视城区。刘莉亲自泡了茶,道:“洪书记、侯市长,海洋陪宁市长到省里争取防非资金去了。” 侯卫东道:“到这里来喝茶就是图个自在,没有外人打扰。刘主任太客气,反而见外。” 刘莉嫣然一笑:“海洋专门让我从他办公室里拿来了茶,这是他的宝贝,平时都是偷着喝。” 侯卫东嗅了嗅精致木盒里的茶叶,道:“好茶啊,好茶。” 刘莉泡好了茶,道:“你们聊,我到隔壁上网。” 侯卫东闻了闻茶香,突然道:“刘主任,刘坤是不是在中药批发市场有门市,我今天去转了转,里面价钱很高。现在‘非典’时期,哄抬物价要受处罚。” 刘莉是聪明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出了门,她立马开车朝家里赶去,准备找刘坤。 两杯清茶,给茶室留了淡淡香气。 在封闭空间里,洪昂将伪装脱掉,将头靠在椅子上,长长叹息一声:“谁知道打了一辈子狼,从来没有受过伤,今天居然被党内警告,没有想到!” 侯卫东安慰道:“老领导一直在狠抓政法系统防非工作,所做的工作有目共睹,只不过‘非典’工作有偶然性,防得再严密,都有可能中招,这里面有运气的成分。” 洪昂是长于搞阳谋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叫做大势,当前防非工作就是不可阻挡的大势,他偏偏就是在防非工作中出了问题。他靠着椅子,道:“刚听到受到党内警告时,我心里有不服,也有面子问题,还有前途问题。政法系统是一个大摊子,公检法司、综合治理在防非工作中各有各的重点,还要打击犯罪,维护稳定。这一段时间对自我进行评价,工作抓得挺紧,也没有什么差错。至于联系成津方面,成津毕竟有一套完整的机构,主要责任在他们身上,我去过两次,也还算尽责。这是我刚受到党内警告处分时的真实想法。 “现在想起来,不管怎么说,市委先制定规则,我被处分是在规则之内,就得服输。其次,说破天,只要出了错,就说明工作中存在疏漏。” 侯卫东欠了欠身,道:“4月初,成津那位妇女在广州一家医院陪护患病的丈夫时,这家医院已经有两名患者感染了‘非典’,其中一人死亡。而这家医院在这位妇女出院返回沙州时,既没有通知她本人到当地医院做检查,也没有将有关信息反馈给沙州市有关部门,这算是出事的原因之一。把板子完全打在沙州干部身上,不公平。” 洪昂摆了摆手,道:“其他省的事情我们追究不了,不提也罢。这位妇女返回沙州后,很快出现发烧症状,先到成津住所附近诊所输液,后到县医院治疗,再到沙州市就诊,直至确定为‘非典’病人,这么多环节都漏掉,确实是排查不力。若是两兄妹当真引起成津甚至沙州疫情传播,则罪不可恕。从这个角度来说,撤职查办,记大过,都不算过分手段。” 按照常理,侯卫东在成津是走过麦城的,此时成津主要领导被处分,分管领导被撤职,他作为防非办主任,完全可以落井下石再踩上两脚。只是,他此时已经是沙州市副市长,成津原来的同事只能看着自己高飞的翅膀,所以他没有兴趣“报复”。在处理成津事件时,他将“曾昭强”因素完全抛在了脑后,所提建议都很中肯。 实事求是的做法才是成熟男人应该做的事,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往往会增加不必要的敌人。 而经过此事,曾昭强在主要领导面前的形象受到了影响,加上他年龄不算小了,上升的空间基本上被完全封闭。 侯卫东道:“‘非典’如果比作一场战役,这才开始,说不定哪天我也会中弹倒下,‘非典’既复杂又有不可测因素,谁都有可能出事。想想也挺可笑,我们制度上也有毛病,事情做得多了,做错概率就高,如此下去大家都不愿意做事,求平安,求稳定,混日子,这在如今还真是一个大问题。在最基层公务员队伍中,大家拿的钱差不多,谁多做事谁出错,弄得大家遇到事情就偷奸耍滑。基层干部积极性调动不起来,领导在台上吼得声嘶力竭,底下的干部似动非动,似听非听。” 洪昂道:“你说的是基层组织建设的大问题,一句话两句话扯不清楚。说实在话,我现在最关注的是我的前途。” 侯卫东有些意外,道:“就是一个党内警告,不至于有太大影响。” “警告处分,迟早会取消,我想的是另一个方向的事。”洪昂狠狠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在作着艰难的决定。 “几年前,我作为周省长的左膀右臂,前途一片光明。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对于几百万沙州人来说是很高的职务,全市这么多公务员只有极少数能走到相似位置。从这一点来说,我应该满足。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的仕途确实在走下坡路。反复思考仕途走下坡路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工作能力不够,也不是因为我不够敬业,更不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原因很简单,是换了老板。细细想来,我们努力的主要目的是取悦领导,这其实是非常悲哀的事。” 长期以来,洪昂都是以睿智沉稳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极少像今天这样直抒胸臆。 侯卫东和洪昂是公认的周昌全的左膀右臂,在当时,侯卫东只是秘书,洪昂职务更高一些,已经进入了市委核心。如今两人都是副厅级领导干部,洪昂仍然是市委常委,并没有离开最核心的决策层。只是两人心态不一样,侯卫东在不断进步,洪昂一直在原地踏步。 侯卫东有意让洪昂排遣心中不快,专心当听众。 “这其实是变相的人身依附关系,想通了这一点,我突然觉得所有的努力没有意义,心中有破灭感和空虚感。”洪昂抱着胳膊在茶室里走来走去,继续道,“这种感觉很真实,也很强烈,我有着改变环境的冲动,想去寻求人生自由。” 侯卫东惊讶地道:“寻求人生自由?具体是什么意思?” 洪昂道:“我脑子里也没有具体内容,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以后,十万干部下海,我有两位在省级机关工作的朋友下海经商,目前都很成功。他们成功以后,就是为自己而工作。卫东,你说我出去干企业,有没有出路?” 侯卫东没有想到洪昂会有如此想法,道:“不好说,毕竟我们在体制内这么久,完全进入全新的领域,很难。奋斗了二十年,哪能这么轻易地将现有的一切舍去。而且企业家会面临更多的问题,为了企业发展,或许会做更多违心之事,也不一定有人生自由。” 洪昂做到了厅级干部,哪里能够说不干就不干,他在侯卫东面前坐了下来,道:“真想试一试。” 聊到十二点,洪昂胸中积累的郁闷排遣得差不多,道:“走吧。我们不走,服务员也不能回家,说不定在背后骂我们。” 下楼时,洪昂道:“刚才说这么多,都是牢骚,或者说是心里的美好愿望。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还得继续重复昨天的事。老弟,据我掌握的情报,林安村的人一直有人在串联,如今有隔离人员进驻林安村,闹事苗头初现,得把这个地方盯紧点。” 侯卫东道:“林安村作为隔离点,不可更改。目前各项预防措施也到位,优惠条件变相开出来,若是再有人闹事,只能强制处理。防非工作不是儿戏,是一条不能碰的高压线。” 洪昂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当疑似病人进入了隔离点以后,林安村村民又开始聚集。 尽管西城区有所准备,派出镇、村两级干部去找闹得最凶的几个村民做工作,但是,在隔离点住进十七个人以后,村民们仍然打出了“保卫家园,还我净土”等口号。 侯卫东接到报告后,来到宁玥办公室。 宁玥听完基本情况,心情烦躁不安,一股股火气往上涌。她强压住内心的火气,问道:“卫东是什么意见?” 侯卫东道:“先礼后兵。由区、镇两级再次跟村民进行对话。如果谈不妥当,我再去和村民对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继续围堵,只能考虑强制措施,在这种情况下不用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 林安村的情况不断汇集到了防非办,到了上午九点,大约四五十个林安村村民包围了煤炭疗养院,与杜镇和西城区的干部们对峙起来。 上午九点半,侯卫东来到西城区杜镇政府。何敏文和杜镇干部都在小院等待。 成津县出事以后,岭西省和沙州市委采取了断然措施,对全市干部起到了极强的震慑作用,谁都不敢再对防非工作马虎了事,连阳奉阴违都不敢。尽管西城区所有干部都不希望“非典”隔离观察点设在西城区辖区,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他们只得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把一触即发的群体性事件处理好。 何敏文摸了摸脑门上的汗水,道:“侯市长,我们谈了两次,没有效果,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隔离点不能设在煤炭疗养院。” 侯卫东干脆利索地道:“安排五个村民代表,我与他们谈。谈崩了,就由公安清场。” 侯卫东心里很清楚,像何敏文这种基层工作经验相当丰富的区委书记,为了达到目的,肯定使出了浑身解数,能够答应的事情肯定能够答应,能让步的肯定也能让步,如今他做不通林安村村民的思想工作,自己这个副市长基本没戏。但是自己必须要与村民见一面,否则程序上就有缺失和遗憾。 何敏文道:“那我就去安排,选五个代表,最好能通过对话解决问题。” 侯卫东没有多说,认真翻阅前几次与村民代表谈话的记录。 在现场,公安人员守住了隔离点,他们拉起警戒线,守住煤炭疗养院三个进出口。在公安人员背后是紧闭的大门,里面是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他们不时地消毒,使消毒水的味道飘荡在空中,更加增强紧张情绪。 在村民没有冲击大院时,警察和村民就互相看着,有的警察和村民还开始对话。 一位高个子警察长期参加值勤,对这种群体事件见惯不惊,劝说着身边的老年村民:“你们回去,别再闹了。” 那个老年村民仰着头,用愤怒的眼光看着穿着黑色警服的大个子,固执地道:“里面的人搬走,我们就离开。” 高个子警察道:“这不可能,这是市政府定的点。他们是关在院子里,医生在里面都不怕,你们怕个卵子。” “怕个卵子”是农村土话,通俗说就是“怕个啥”。老人并不因为此语土俗而生气,反而觉得眼前警察很有人情味,他的敌对情绪消减几分,道:“医生穿了防毒衣服,我们没有防毒衣服。听说那些病会从空中飞,如果飞到我们村里面,如何了得。我们农村人也是人,为什么不把这些人弄到城里头?” “现在我们距离围墙最近,如果病毒真要从围墙飞出来,我们这些人全部都要中招。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同样也怕病毒。你们最好别围在这里,让医生安心治病。”高个子警察继续做着思想工作,他顺手递了一支烟给老人。 老人接过烟,道:“我们没有屁眼法,全村都要从这条路经过,一千多号人,有老有小。” 两人正聊着,旁边一位肥胖的中年妇女靠了过来,骂道:“你们这些黑帮,镇压我们老百姓,摸摸你们的胸口,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高个子警察与老人原本已经没有对立情绪了,被女人一骂,老人不好意思再和警察谈天论地,微微退了一步,又仰着头质问道:“现在政策这么好,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把这些瘟病放在林安?” 杜镇驻林安村的驻村干部带着任务来到了人群中,他是林安村本地人,平时与村民关系都不错,此时人们见他过来,都带着警惕的神情。 驻村干部对林安村情况了如指掌,他找到这群人的主心骨,道:“你们这样做要不得,有什么想法可以向政府反映。” 主心骨是一个近七十岁的矮小干瘪老头,是驻村干部的堂叔父,他说话时显得很激动,脸红筋胀,道:“我们反映了好多回,到镇里来反映了情况,又到区里座谈,政府给我们答复没有?全市这么宽,为什么把瘟病放到林安?今天不解决,我们绝不客气。” 驻村干部赔着笑,道:“还是选几个代表,到镇里面座谈,今天市里面侯市长来了,亲自与大家见面。” 干瘪老头很是倔强,梗着脖子道:“我不管哪一个当官的来了,要谈可以,到医院现场来。” 驻村干部赔着笑,道:“这里人多,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晓得说的是啥子,二伯,你还是发个话,选几个代表去。” 村社两级干部站在人群外面,平时他们说话还管点用处,此时没有村民听他们招呼,说话就如放屁一样。作为村社干部,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夹在镇政府和老百姓中间,若是一个劲地帮着镇政府说话,不仅要被村民骂,在换届时,极有可能选不上。而且,在对待煤炭疗养院被定为隔离观察点这件事上,他们是和村民一条心的。可是,他们又是在胜利街党委行政领导之下,和镇政府对着干,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就采取了默不作声的态度,彻底把自己变成旁观者。 杜镇现任的书记和镇长都是外面派下来的干部,不熟悉林安村的人,或者说,他们根本不认识现场的村民。 书记杜军安排了一位本地副镇长去做工作,好说歹说,才有五个村民坐着镇政府的小车来到了大院子。 在侯卫东要求下,会议由杜镇书记杜军主持。 等到五位村民坐下,杜军首先作了一个自我介绍:“我是杜镇党委书记杜军,几位老乡都认识我。今天沙州市副市长侯卫东和区委何书记带着相关部门参会,说明市里、区里高度重视你们反映的事。上两次开座谈会,你们提了些问题,先由相关部门回答你们提出的问题,然后你们有什么情况再反映。我这里做几点要求,第一是一个人一个人轮流说话,相关部门同志说话时,你们不要打岔,你们说话时,相关部门也不打岔。最后再由领导讲话。” 几位村民都是六十来岁,他们黑着脸坐在领导们对面。 第一个讲话的人是卫生局许庆蓉,她讲话的重点是针对如何防范“非典”以及“非典”的特点,这些内容在防“非典”宣传册上都有,西城区为了加强宣传,特地送了林安村1000份。 在许庆蓉讲话时,几位村民都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们听说了许多关于“非典”如何厉害的传言,比如只要“非典”病人呼了气,顺风吹过来,一公里都要被传染;“非典”病人小便流到河里面,河里的鱼全部都要死完;土里沾了“非典”,几十年都要得瘟病。他们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拒绝接受卫生局许庆蓉的解释。 等到许庆蓉发言以后,干瘪老头道:“这位女同志是卫生局局长,你说瘟病只能活几个小时,你骗鬼啊,硬是欺我们农村人不懂科学。瘟病这么容易就死了,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为什么还要专门修隔离点?” 杜军道:“老林,你等会儿再发言,先请包局长讲。” 随后由区公安局包局长宣传《刑法》《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等法律法规。 再由西城区副区长讲了硬化机耕道以及林安村子女入学难的问题。 三人讲完,就轮到村民发言。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在林安村很有威信的干瘪老头,他颇有大将风度,咳嗽数声,才不紧不慢地道:“我就问政府三条,第一条是卫生局那位女局长讲的,我有个疑问,你说起‘非典’没得好凶,既然没得好凶,那为什么全国到处都在死人?没得好凶,为什么不把你们那个隔离点设在城里头?当真是城里头的人命比我们农村要金贵?他们的就是命,我们就不是命?我现在七十岁,党的政策好,我还想多活几年。” 在干瘪老头说话时,侯卫东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何敏文写道:“林有德,多年的老支部书记。” 针锋相对地回答了许庆蓉的话,林有德瞪着眼,伸出双手,把目标对准了区局包局长,道:“包局长,当了官硬是不得了,有本事现在就把我铐起带走。我不是支部书记了,但还是老党员,党员还怕坐牢?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保卫林安村。” 包局长以前在杜镇当过派出所所长,与林有德关系还不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林有德又道:“这么多年,林安村每家每户都集了钱,要硬化机耕道。要修通机耕道得修一座小桥。我们年年打报告,希望政府补贴点钱。你们从来不理睬,现在觉睡醒了,想给我们修路了。林安村有骨气,不是一条狗!” 一席话,挑起了火药味,随后几位代表轮番发言,有的谈到林安村入学难的问题,还有征地迁拆方面存在的不公平,还有村务公开方面的事,甚至几年前开展的“二十年不变”的土地承包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也被提了出来。 侯卫东看了看时间,看了杜军一眼。杜军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吹了吹话筒,道:“大家还有没有新的问题,如果没有新问题,请侯市长讲话。” 做群众工作很难,侯卫东深解其中之味,他根本没有指望自己一席话能解开如此复杂的疙瘩,作为防非办主任,他必须要讲。 “我讲四点,一是为什么要设立‘非典’隔离观察点,设立以后粪便废水、医疗废物以及医疗垃圾如何处理……” 在预案中,对于隔离观察点的粪便废水、医疗废物以及医疗垃圾都有专门交代,沙州市政府还专门下发了《关于加强非典医疗污水和医疗垃圾处理监管工作的意见》。侯卫东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得甚为详细,一一道来,清清楚楚。 “二是设立‘非典’隔离观察点的法律依据…… “三是林安村历来都是先进村,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同心协力共抗‘非典’…… “四是大家的出发点是为了维护全村的利益,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不能采取违法的行为……” 等到侯卫东讲完,村民们沉默了几分钟。在与侯卫东见面之前,村民们还抱有幻想,认为小官肯定不能主持正义,大官往往会主持公道,大官是被小官们蒙蔽了。副市长侯卫东算得上沙州大官,可是说出来的话与镇里的官员无异,这让他们格外失望。 林有德感受到另外几位同伴的目光,在内心深处产生深深的愤怒,这个愤怒有的是来自林安隔离,有的是来自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强烈的愤怒,让他忘记了对大领导与生俱来的畏惧,他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侯市长,你这么大的领导,讲话当放屁,我们林安村村民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为人民办事的领导?是不是想把我们全村人都整死绝?” 主持会议的杜军连忙将话岔开,问其他几位村民:“你们几位还有什么不同意见?” 其他村民也谈不出什么新意,一位村民激动地挥着手道:“我们的要求很简单,不能把得了瘟病的人送到煤炭疗养院,明天不拉走,我们就要挖公路。” 另一位村民道:“自前一个星期以来,我们到镇里和区里反映了十来次,你们总要给个解决办法。每次来反映问题,都是这样说,你们是在骗我们土农民,把我们当成叫花子?” 在一片争吵声中,主持会议的杜军用眼光寻找何敏文。虽然侯卫东是副市长,但是在西城区这一亩三分地里,何敏文才是真正的老大。何敏文与这些村民接触过,他早就猜到了如此结果,他瞧了瞧侯卫东的脸色,向杜军微微点头示意。 杜军马上宣布:“座谈会到此结束,请各位老乡要理解政府,支持防非工作。” 林有德在离开会议室时,道:“我们理解政府,谁来理解村民的命?”又一位村民转身骂道:“贪官,全部都是贪官,生娃儿没屁眼!” 何敏文走到侯卫东身边,道:“侯市长,你看这事弄得,我没有做好工作。” 侯卫东离开基层有几年时间了,直接与群众交谈的时间也减少很多,他在沙州干部中有威信,老百姓不在体制内,他就没有多少威信。他再次清醒地认识到现实,凡是涉及利益和生命的事,靠一张嘴巴难以解决问题。 侯卫东被村民代表骂了,他仍然很平静,道:“晚上,再派得力干部到林安村,每一家每一户都去做工作,争取村民理解,减少工作阻力。” 何敏文道:“已经作了安排,区、镇抽了一些干部,此时已经进了村。” 侯卫东头脑中回想着几位村民代表的神情与观点,道:“他们提出明天要断公路,我估计此事肯定会发生,你们要做好充分准备。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让林安村的事情搅乱整个沙州市的防非大局。” 何敏文道:“区分局作了周密安排,方案报给了市局,目前便衣和着装民警都带有录像设备,执勤人员和备勤人员都准备好了。”他很想再问“能不能考虑在其他地方建隔离点”,见到侯卫东一脸严肃,想问的话便收回肚子。 离开杜镇的时候,侯卫东心情变得压抑起来,明天要发生什么事情,用屁股想都知道,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可是作为防非办主任,防非大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要让路,他必须当这个恶人。 回到家里,小佳见丈夫脸色不佳,道:“林安的事还没有摆平?” 侯卫东摇了摇头,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热茶,道:“你怎么知道林安的事?” 小佳道:“我到政府开会,听到好几个人都在谈这事情。” “他们是什么观点?” “同情村民,但是都觉得市政府必须要赶紧下决心。” 侯卫东感觉有些累,靠在沙发上:“换位思考,若是我站在村民的角度,说不定也会激烈反对,毕竟让‘非典’观察点留在村旁是一颗定时炸弹,反对是符合人性的。包括村一级组织都对村民有同情,甚至暗中支持,在这一次的群体事件之中,村‘两委’基本没有发生作用。” 小佳安慰道:“你别有思想负担,换了谁,面对这种情况都得作出选择。” 侯卫东道:“原来我想,目标明确,手法可以讲究,具体到此事就是既减少冲突,又要把事件办好,少抓人或是不抓人。现在,不抓人肯定解决不了问题。”他在沙发上稍坐了一会儿,又到书房给宁玥打了电话,讲了自己开座谈会的情况。 宁玥很重视此事,马上又和朱民生通了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市委办打来电话,在市委小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参会人员有市委书记朱民生、代市长宁玥以及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卫生局长、西城区区委书记和区长。 侯卫东回家时,又是凌晨。下车之时,他朝林安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但愿明天平平安安,村民们不再围堵现场。” 凌晨六点,公安局长老粟打来电话,道:“侯市长,这么早把你吵醒。” 侯卫东昨夜并没有睡好,抹了抹眼角的眼屎,问:“是不是林安出事了?” 老粟笑道:“还是侯市长最敏锐,一语中的,五分钟之前,来了几十个村民,带着锄头、铁锹。” 侯卫东道:“他们带这些东西,果真是要断路。” 老粟道:“他们已经在挖公路,挖了一个大口子,西城分局的人正在劝阻。” 事至此,侯卫东反而定下心,道:“西城区的干部在不在?村民手里有铁锹等工具,让他们别太靠拢。” “西城区普兵副市长在胜利街办公室,不少干部还在村里做工作,没有什么效果。” “早上上班时间,你到市政府办公室汇报情况,再说下一步的事。” 老粟当了一辈子警察,见惯大场面,如此规模的冲突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道:“我这边做好充分准备,就等领导下定决心。” “一定要确保证据确凿,法律依据要充足。”侯卫东又道,“在市政府下决心之前,你们继续做思想工作。” “侯市长放心,市局派了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在现场,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一直在劝阻断路的农民。” 到了八点半,在西城区区委何敏文办公室里,侯卫东又接到电话,两辆警车被推翻,数名警员被打伤。 在碰头会上,侯卫东态度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鉴于此事性质变化,我建议公安部门必须立刻制止违法行为,否则事情越来越不好收拾。” 宁玥表态道:“我同意侯市长的意见。” 朱民生冷脸冷面地坐在会议室中间,他心里着实犹豫,一直没有下决心。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他终于作出了最后决定:“由卫东市长全权在现场指挥,果断处置。” 领导发出指示以后,几辆大客车装着防暴队员来到了现场,拉起警戒线,车载广播以威严的声音进行最后通告宣传。部分村民见势不对,退到警戒线以外,以林有德为首的三十来个老年村民和妇女守在警戒线以内。 事情发展出乎林有德等人的预料,数队防暴警察快速进入现场,把现场控制以后,他们没有与林有德等人纠缠,而是直接冲到警戒线以外的人群中,将带头推警车和挖路的八名村民带上了大警车。 林有德原本是想用老人和妇女来阻碍警察,在警戒线以内的老人都是六十好几到七十好几。他懂政策,知道一般情况下,警察不好拘留这种老人,若是在派出所里这些老人出了事,警方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采取了以老人打头阵的策略。谁知警察根本没有理睬他们这些老人,而是直接将外围的年轻人带走。 村民们人多,可是他们毕竟没有组织和纪律,实质上是一盘散沙。被警察一冲就散,轻易地被各个击破。 区、镇的干部进入队伍里,开始劝说。 听说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和《刑法》,这些被抓的人要被判刑,而不是最初预计的拘留几天,被抓者的家属开始慌乱,都聚在了林有德旁边。 林有德慌了神,他强自镇定,对身旁不远处的防暴警察道:“我是林有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路是我带人挖的,你们来抓我。” 数十名防暴警察穿着作训服,面色严肃地站成几排,不理睬林有德的喊叫。有几位中年妇女冲出去推搡警察,皆被警察顺手带上了大客车。 现场很快处置完毕,双方都没有出现人员伤亡。 侯卫东一直守在西城区办公室,接到老粟电话后,松了一口气,对何敏文道:“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村民围堵医院,事出有因,基层党政组织要做好工作,硬的一手要能硬起来,软的一手也要软下去。” 何敏文紧张之后,突然松了下来,脑袋里想着如何善后。他听到侯卫东这两句话,没来由想起了男人的软硬问题,随即又收回胡思乱想,再次作检讨:“侯市长,我的工作没有到位,给市里添了麻烦。” 侯卫东道:“虽然抓了人,可是不要松懈,工作组要沉得下去。另外,能兑现的利益也得兑现,机耕道现在不适宜修,但是可以把图纸拿出来,让村民放心,显示区政府的诚意。” 第八章 “非典”病例引省委检查组调查 蒋大力的生意经 岭西医药股份有限公司位于岭西的工业园里,主楼外面有一大块草坪,草坪上有旋转的喷水,虽然是夜晚,仍然转个不停,喷出来的水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会议室里,蒋大力站在投影仪前,挥动着手臂,道:“不能因为沙州没有用我们的呼吸机等设备,大家就放弃这块阵地。沙州出现了‘非典’,这意味着广大群众会形成恐惧心理,我们提前调拨过来的口罩、温度计、消毒液等耗材就发挥了大作用。到时候,沙州卫生局百分之一百会主动联系我们。” 会议室里八个人,是蒋大力一手带出来的得力部下,他们对于蒋大力素来信任,都是一脸志在必得的表情。 “今天,我们要将逐步积存的药品和器材送到各个地级城市,现在我来宣布两条纪律,一是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管是不是疫区,凡是顾客有了要求,必须去,当然得做好防护。二是岭西全省肯定会出现一个购买高峰,每个地区的量必须要受总公司的控制,用多少,都得给我报告,这叫做全省一盘棋。” 会议结束,蒋大力坐在落地窗前,点燃香烟,看着八大金刚奔赴战场,胸中涌起成功男人浓浓的成就感和自豪感。 他正抽得有劲,手中香烟被一只纤纤手夺了过去。 杨倩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摁灭,道:“少抽两支,你怎么不听话。”蒋大力督战岭西市、铁州市和沙州市等几个大市,忙得团团转。他前几天到茂东去了一次,专门找了老同学陈树,作了些协调工作。 蒋大力在妻子面前,就由顾盼自雄的大丈夫变成了淘气的年轻人,道:“段英的小孩乖不乖?” “他们两口子都像模像样,娃儿丑不到哪里去,当然是个漂亮宝宝。” 蒋大力反对道:“不一定,比如孩子集中了父母双方的缺点,这个时候肯定会丑。还有,我看过一张照片,两个漂亮家长生了一堆丑娃娃,原因是两个大人原本都很丑,做了美容变得漂亮,宝宝没有做过美容,肯定不乖。” 杨倩被逗得笑了起来,道:“你这人歪歪道理还多,段英哪里做过美容,怎么会丑!” “梁专家如何判断‘非典’?” “和你的判断差不多,难关很快就会攻克。” “很快,是多久?” “也就是几个月之内。” 蒋大力看了一眼被摁灭的香烟,只得端起咖啡:“这样说,我们的物资也不用储备太多,否则得窝在自己手里。” 杨倩将手放在了蒋大力肩膀上,道:“你既然想做沙州的生意,为什么坚持不找侯卫东?” 蒋大力道:“我的理念与一般人不同,不能将主营业务寄希望于一个人,这样做是危险的。姜总就是一个例子,姜总是我们行业的牛人,老大哥,与省级大佬关系拉得紧。结果如何,现在在监狱里蹲着,往日繁华尽隐牢狱,这只是其一。具体到沙州的情况来说,侯卫东只是代管文教卫,姬程才是真正的分管领导,这是其二。更关键的是‘非典’太复杂,弄得不好要出事,作为老朋友,最好不要在敏感事情上找侯卫东的麻烦。” “不找麻烦,那朋友有什么用?”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目光放长远一点,侯卫东岂是池中物,他迟早要长成参天大树,我们要找侯卫东办事,就得办大事,这点小事找侯卫东出面太浪费,我们要有点耐心等待他成长。这一次我们利用‘非典’大举杀回岭西,赚钱只是其中一个目标,更关键的是借着这一次机会与岭西卫生系统彻底接上头,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杨倩用手抚摸着蒋大力长着粗头发的头顶,道:“你这个脑袋瓜子硬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想一步,你能想到好几步。” 蒋大力将头靠在杨倩的胸前,道:“人总得要有几个没有利益关系的朋友,这一点很重要,否则人就会成为金钱的奴隶。” 杨倩将下巴靠在蒋大力硕大的脑袋上,道:“最后一段话才像样子,我可不想老公是个见利忘义的奸商。” 蒋大力呵呵笑道:“我就是奸商,现在还要奸人。” 杨倩是今天才回岭西,两人有几天没有见面,她亲了丈夫的额头,道:“这是你的办公室,我不怕,你敢吗?” “我敢。” “那来吧。” 蒋大力退缩了,呵呵笑道:“还是等到晚上。” 小两口正在柔情蜜意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蒋大力抱了抱杨倩,这才慢慢过来接电话。 “许局长,你好,我是大力。呼吸机故障?什么型号的?” “F100型。” 蒋大力为难地道:“这个型号我们没有接触过,恐怕修不好。”F100型是老机型,基本上已经被市场淘汰,岭西医药股份有限公司曾经用过,技术人员对其都很熟悉。他故意说困难,是有意为难许庆蓉。 电话另一头,许庆蓉急得说话都有些结巴:“蒋总,你说过,只要有困难,都可以找你,你们是专业公司,一定能想到办法。” 在购买呼吸机时,许庆蓉很费了思量,从价格和服务来说,蒋大力明显占优,可是另一边却是姬程的关系,最终,她选择了姬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新买来的呼吸机工作不久后就出现故障,而设备方在售机时承诺维修,可是今天电话打过去,设备方支支吾吾,推脱维修人员不在,不愿意过来维修。听了推脱话,许庆蓉火气上来,与对方争吵之后,对方不再接电话。无奈之下,她想起了蒋大力。 蒋大力稍稍拿了架子,随后爽快地道:“既然许局长相信我们,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的维修人员会到沙州市传染病医院。我们公司准备了不少防非药品和器材,如果沙州需要,我们随时能够提供。” 许庆蓉道:“我已经同采购组的同志们谈了,随即开清单出来,你抽时间过来一趟,我叫上后勤保障组的同志跟你谈。” 落实了维修人员,许庆蓉抹掉了头上的冷汗,看着一脸怒气的侯卫东,怯生生地道:“侯市长,维修人员落实了。” 侯卫东余怒未消,打断了许庆蓉的话,道:“是哪一家企业卖的呼吸机?四台机器使用几个小时就坏了两台,什么歪货机器,是谁采购的?这家企业从此就要上黑名单,沙州不欢迎它。以前刘传达副市长搞了一个企业评星制度,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好的办法,只可惜刘市长出了事,这件事情就搁置下来。我要提议重启评星制度,不仅有红星,也有黑星,这家叫做康健医药的公司就是黑五星。我不管是哪一个的关系,绝对不能再踏入沙州一步。” 许庆蓉夹在两位副市长之间,有苦说不出,她没有将姬程的名字说出来,只是说好消息:“两个小时以后,蒋总派人过来维修。” 听到蒋总两字,侯卫东反问:“哪一个蒋总?可靠吗?” “岭西医药股份有限公司,实力很强的公司,老总叫蒋大力,虽然不是他卖的机器,仍然愿意派人过来维修。” 听到蒋大力的名字,侯卫东停顿一下,道:“这种公司就是好公司,讲信义,敢担当。他们仗义,我们也要仗义,保护好维修工人,若是有生意,也可适当照顾。” 许庆蓉忙道:“沙州人都是耿介人,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再加上如今防非药品确实紧张,用量远远超出了我们预计。采购组到了几个厂,根本订不到货。我准备和采购组商量,委托蒋总采购一些急需的药品。” 侯卫东没有反对,算是默许。 两个小时以后,蒋大力亲自带着设备维修人员来到了沙州。此时,许庆蓉对蒋大力的感观为之一变,亲自接待了他。 蒋大力得知沙州传染病医院采用了F100型设备,便预料到肯定要出现维修问题,只是没有想到设备方如此恶劣,居然不来维修,这就是明显将市场让了出来。 维修人员进去维修前,蒋大力交代道:“F100型设备主要问题是使用方法繁杂,没有经过培训用不了。你去了以后,就说主板烧坏了无法维修,建议使用我们提供的稳定机型。” 维修人员是个满脸短胡子很酷的年轻人,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不久,年轻人走了出来,面带神秘微笑,道:“搞定。主板彻底坏掉,即使F100型厂家来修都修不好了。” 蒋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样的,你先去休息,等着安装我们的机器。” 面对严重的病情,许庆蓉立刻决定安装岭西医药股份有限公司的新机型,用来替代老机型。等新机器安装完毕以后,恰好又有一台F100型发生故障。沙州传染病医院上上下下都暗叫侥幸,若不是许庆蓉当机立断安装替代型新机器,F100型发生故障后,病人没有呼吸机可用,医院极有可能惹出祸事。 新机器使用效果颇好,最关键是操作界面简单,一看就会,不容易出故障。 许庆蓉接到新机器使用良好的消息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给侯卫东报告。按着键,侯卫东盛怒的表情浮现在脑海中,她有些心虚,给侯卫东发了一条短信:“新机器安装完毕,使用良好。” 不一会儿,侯卫东的短信回了过来:“甚好。随时保持机器良好运行。” 回完短信,侯卫东放下手机,对办公桌前的工商局局长洪新兵道:“洪局长,这一段时间,涉及‘非典’的药品、药具还有食品都开始疯涨,我们要把苗头按住,否则市民要骂娘。” 洪新兵是从茂东调过来的工商局长,他摸不清楚眼前这位副市长的脾气,行为举止就尽量稳重。他用不紧不慢的声音汇报:“听说沙州有了‘非典’,很多货车司机都不愿意跑这条路线,造成了商品货源紧缺,市场部分商品供不应求,特别是长途贩运蔬菜水果的车辆要经过严格的检查,有的受到拦截和劝返,使得贩运周期加长,费用增加,致使沙州的蔬菜水果货源紧缺,价格上涨得厉害。” 一直以来,侯卫东对水果短缺不感兴趣,他更关注消毒药水、口罩、板蓝根这些与“非典”有关的物品,洪新兵的报告引起了他的警觉,若是水果等食品短缺,更是了不得的大事。他略为思考,道:“防非领导小组可以发放一些绿色通行证,用来保证市里的生活物资供应。工商部门熟悉情况,发放绿色通行证的具体方案就由你们来制订。具体来说,你们可以组织有经验、有实力、市场信誉良好的本市商贩,专车、专线、专人组织货源。由卫生防疫部门免费进行预防性健康体检,发给健康合格证。通过政府协调运管、交通、农机、公安等部门,特事特办,形成一条绿色通道。” 工商局与财政局、建委等部门不同,属于垂直管理部门,具体来说,沙州市工商局由省工商局直接领导。 这种管理体制形成于1998年11月,国务院对国家工商管理总局工商行政管理体制改革方案进行了批转,同意了国家工商管理总局提交的改变体制方案。方案主要内容有四点:省工商行政管理局对省以下工商行政管理机关实行垂直管理;省工商行政管理局为省人民政府的工作部门;地、市、县工商行政管理局为上一级工商行政管理局的直属机构;工商行政管理所为县工商行政管理局的派出机构。 在这种体制下,省级以下工商部门与市县政府的关系就显得很微妙,聪明的工商局长总是能在直接上级和地方政府之间寻到一种动态平衡。洪新兵就属于聪明局长,他在副市长面前相当低调,道:“感谢侯市长的支持,我们马上将绿色通道的方案做出来,请侯市长定夺。” “洪局长就别客气了,方案出来以后,我安排几个部门开个协调会。” “今天晚上加班,明天争取拿出来。有侯市长支持,我就更有信心了。” 定下绿色通道之事,侯卫东把注意力转到了“非典”药品方面,叮嘱道:“你要特别加强对中药材市场的监控,确保市场稳定。” 洪新兵第一次与侯卫东见面,双方交流得很顺利,回到工商局后,马上召开会议,一是研究绿色通道方案,二是安排如何监控中药材市场。 会议结束以后,八位工商局干部来到了沙州市中药材批发市场。一般情况下,中药材市场在六点钟就关门,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天天出一个百万富翁的消息将所有经营者的热情全部刺激起来,到了下班时间,大家集体不关门,仍然灯光明亮。 工商人员分成四组,迅速散布在各个角落。 天气闷热,李梅感觉内衣都被打湿了,她脸上现出了红晕,满脸是赚到大钱的幸福。两位穿着工商制服的人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她的面前,背后严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美梦。 刘坤在姐姐家里,三人围在一起斗地主。斗地主这个牌戏,如一场春雨,在不知不觉中席卷了沙州大地。假如有地主不小心穿越到了2003年的沙州,肯定会被沙州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在斗地主的积极性吓死。 季海洋性情安静,闲来喜欢听音乐看书,但是并不妨碍他对斗地主的喜爱。他有一个原则,只在家里斗,绝不在外面摸牌;只与家人斗,绝不与同事对打。刘坤和刘莉两姐弟智商颇高,打牌都是一把好手,三人相遇便会是一场激烈战斗,让季海洋很过瘾。他对小舅子有很多意见,唯独在斗地主上面喜欢这位不安分的小舅子。 沙州闹“非典”以后,夜猫子们都回归家庭,娱乐业、餐饮业极端萧条。刘坤闲来无事,就跑到姐姐家里蹭饭,同时和姐夫增进感情。 “姐夫,沙州天天打消毒液,财政投入挺大吧?”刘坤无意中得了一个中药市场门市,又恰遇“非典”,让他意外地发了一笔小财,开始关心起“非典”药品。 季海洋道:“‘非典’这么大的事情,财政投入一点钱算什么。现在各地都在抢购药品和器材,沙州能得到保障,很不错。” 言者无心,闻者有意,刘坤试探着问:“沙州这边是通过什么渠道采购?” 季海洋随口道:“大部分是通过岭西医药股份有限公司采购。” 刘莉最了解自己的弟弟,她及时打断两人的对话,道:“刘坤,要做工程就好好做工程,别成天东想西想,猴子掰苞谷。” 刘坤觉得这个医药公司的名字挺熟悉,听到“猴子掰苞谷”,脑子里灵光一闪,道:“岭西医药,老总是不是叫蒋大力?” 季海洋只是看过防非后勤保障组的材料,对具体情况不是太了解:“好像是吧。” 一股无名火气从刘坤腹部升腾而起,他此时断定,蒋大力肯定是走了侯卫东的路子,才能得到这样一大笔生意。口罩、体温计、消毒液等物品虽然单价不高,但是胜在量大,加上“非典”因素,是一笔肥得流油的生意。他在中药材市场虽然斩获颇丰,其销量与整个沙州市的总销售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 在接下来的牌战之中,刘坤心浮气躁,接连出错牌,惹得刘莉一阵抱怨。正在与姐姐打口水仗时,他接到了李梅带着哭声的电话。 急匆匆来到中药材市场,李梅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六七个工商局人员正在查封门面。 刘坤火往上涌,吼道:“你们搞啥子?”他在给前市长黄子堤服务时,与工商局局长关系很好,互相都称哥们儿,见到工商人员封自己的铺子,便恶狠狠地吼了起来。 现场的基层工商执法人员是冒着“非典”威胁深入到热闹的中药材市场,个个都有怨气,脾气都不好,说话很冲:“我们搞啥子?你哄抬物价,销售伪劣口罩和冒牌消毒液。在‘非典’时期,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这是犯罪!” 药材价钱高,刘坤心里清楚,但是其进货渠道还是正规的,绝对没有假冒伪劣,他顿时跳得八丈高,道:“谁是带头的?是不是不想干了?把工作证拿出来。” 他气势汹汹,一时将几位工商执法人员镇住了。 带队领导最先反应过来,道:“你要看执法证,这是你的权利。”他摸出证件,递了过去,随后又冷冷地道:“你在‘非典’期间销售假冒伪劣产品,性质恶劣,情节严重,涉嫌犯罪,我们在查扣物品的同时,要将此案移交公安机关。” 在工商头头给辖区派出所打电话时,刘坤骂骂咧咧地进了门面,查看以后,他发现被查封的药品和器材中有大半都不是自己的货。他双眼喷火,几步来到李梅面前,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李梅听到对话,早就吓得花容色变,支支吾吾地道:“别人来推销,我就买了些。” 刘坤是聪明人,明白李梅是借自己的门面生财,恶狠狠地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自己收拾烂摊子,我不管了。”他趁着工商执法人员忙着查扣物品之机,一边打手机一边朝外走。转了几个弯,闪进黑暗之中。 “房局,我是刘坤,有一个事想找你。”刘坤走到远处,给一位熟悉的副局长打了电话。 工商局房副局长不太愿意和前市长秘书搭上关系,敷衍道:“这事不好办啊,侯市长有严令,谁敢开绿灯就要拿谁的饭碗,洪局长拿着侯市长的尚方宝剑,我说话不管用。” 刘坤愤愤地挂断电话,骂道:“一群小人!”他不禁回想起当市长秘书时的风光,那时候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少这种事情一个电话就能搞定。他躲在黑暗处,无奈地看着工商执法车开进中药材市场。紧跟着,沙州电视台的小车也开进了中药材市场。刘坤知道肯定会有一位瘦瘦的主持人用嗲声普通话道:“这是沙州关注,我是主持人岳梅。” 从岳梅想到了李梅,刘坤恨得牙痒,骂道:“女人就不能宠,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离开了官场,他重新认识了官场的力量,就算你有数百万家产,一个最普通的执法者都可以处罚你。幸好他还有一位颇有能量的姐夫。他没有直接给季海洋打电话,而是给姐姐打了电话,讲了自己的事。 接到电话,刘莉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坐在椅子上抹起了眼泪。季海洋道:“是不是刘坤又惹事了?” 刘莉点了点头,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要是移交到公安,以后刘坤就不好办了。上一次,侯卫东和洪昂到茶楼喝茶,他还特意提醒过我。” 季海洋闻言,道:“侯市长是什么人!他提醒过的事情,肯定有特别意思,没有引起你的注意?” “我当时给刘坤说过,他没有听进去。”刘莉神情很不好,脸色白得吓人。 季海洋走过去,握着妻子的肩膀,道:“不管什么事,总得解决,再急也没有用。”刘莉道:“听说电视台也介入了,如果向社会曝光就不好办了,要早点做工作。”季海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怎么做。” 季海洋来到书房,找出洪新兵的电话号码,他沉吟良久,没有将电话打出去。 对于新任的工商局长来说,“非典”是其任职的关键一仗,洪新兵接到突袭中药材门市的战果以后,第一时间向防非办侯卫东作了报告。 侯卫东没有想到洪新兵的动作这么快,夸道:“洪局长重拳出击,给了哄抬物价、造假制假者以雷霆一击,对这种趁火打劫的奸商,我支持严惩重罚。” 洪新兵道:“在中药材市场有门面的商户背后都有人,我最怕接到讲情电话。若是不给面子,以后工商局会遇到很多障碍,若是给了面子,又担心压不住牛鬼蛇神。” 侯卫东道:“我当你的挡箭牌,凡是有说情的人,一律让他来找我。你明天一早就将工商局的意见送到防非办,我来签字。” 与洪新兵结束通话不久,季海洋的电话打了过来。 “卫东市长,我是海洋,在新月楼门口。” 听说季海洋亲自来到门口,侯卫东很是诧异,道:“季兄,我在家里,你上来吧。”季海洋是侯卫东的老领导,处理公事时,他称呼季局长,在私底下,他一直使用季兄的称呼。 季海洋来到侯卫东门前时,只见大门已经打开,侯卫东站在门前等候。 “季局,快请坐。”小佳是园林局副局长,长期被张中原局长派去协调资金,每次都能有一个较为满意的结果。因此,小佳对季海洋很有好感。 季海洋喝着热茶,环顾房屋,道:“小囡囡没有在?” “平时都在外婆家里,我们哪里有时间照顾她。” 小佳将洗净的水果端了出来,打了招呼,就进了书房,将谈话的空间留给两个男人。 “季兄,有事吗?” “这么晚过来,肯定有事,我那小舅子又惹麻烦了。” “哪方面的事情?” “他在中药材市场有个门面,今天被工商查扣,主要是价钱高和有部分假货。抬高物价的事情,刘坤知道,假货则是售货员擅自进货。”季海洋没有隐瞒,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经过。 侯卫东对刘坤这个同志很是无语,有季海洋这样的姐夫,他完全能够合法发财,谁知还要搞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情。他摇了摇头,将皮球踢回给季海洋,道:“季兄,你有什么想法?” 季海洋道:“扣货,罚款,越狠越好,要让你那位同学长点记忆。但是,他现在这个情况,黄子堤还在外逃,最好不要把他移交公安,否则麻烦就大了。” 侯卫东摸清了季海洋的底线,道:“知道了,明天等到洪新兵汇报完了再说。” 第二天,洪新兵来到了办公室,详细报告昨夜突袭的成果。 正说着,公安局老粟找了过来。 侯卫东暂时中断与洪新兵的谈话,道:“目前为止,拘留了多少人?” 老粟道:“参加挖路的、烧警车的、打人的,被固定证据和取得指纹的一共二十七人,除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十九个人。” 十九个人,这个数量让侯卫东头痛无比,道:“粟局、何书记,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先和洪局长把事情谈完。” 侯卫东揉了揉太阳穴,道:“‘非典’时期,拘留了林安村村民,这是迫不得已的办法。工商这边就以教育为主,重处重罚,但是暂时不必移送司法机关。哎,四面起火,市委、市政府压力太大。” 洪新兵理解了政府的难为之处,道:“按侯市长指示办,重罚。” 洪新兵离开以后,侯卫东和老粟向宁玥报告了林安事件的处置情况。随后,市委召开了专题会。 在会上,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意见是法不责众,在“非典”期间不宜追究刑事责任,以教育为主,否则会引起群体性事件;另一派意见是违法必究,越是在“非典”期间,越是依法行事,处理了带头人,才不会引起群体性事件。 两种意见都有道理,朱民生一时难以决断。他用眼光扫了一圈参会人员,最后停留在侯卫东身上,道:“侯市长,你具体抓防非工作,如何处理对防非工作有利?” 侯卫东用平静又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我们依法行政的原则。不管是谁,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触犯了法律,就应该用法律手段解决,我建议进入司法程序。” 副书记杨森林颇为疑虑,道:“进入司法程序以后,若是引发群体性事件,则根本没有回旋余地,如何收场,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在处理群体事件时,最怕领导态度动摇而导致半途而废,侯卫东道:“我认为对违法人员的姑息,才有可能让事情越演越烈。” 朱民生仔细听了几方观点,最后下定了决心,道:“我同意侯市长意见,进入司法程序。” 进入司法程序以后,林安村的群体事件出现了一次短暂反弹,在镇村干部劝阻以后,村民们不再围阻隔离点。 在市区,经过工商、公安、物价等部门数次集中打击,以及后勤保障组的努力,沙州建成一条绿色通道,市面物资供应充足,价格平稳。 防非工作虽然仍然紧张、繁忙,但是走上了既定轨道后,各部门配合良好,侯卫东反而渐渐轻松起来,压力大,却不像“非典”初来时那么手忙脚乱。 5月1日,由“非典”引起的紧张空气似乎缓解下来,标志性事件就是首都第一家专门治疗“非典”病人的临时性传染病医院小汤山医院开始接收其他病人。中组部决定追授在防治非典型肺炎斗争中光荣殉职的叶欣等同志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称号。英国、印度等国家被世界卫生组织从“非典”国家的名单中删除。 国内仍然还有“非典”病人出现,岭西省不敢松懈,隔三岔五出台紧急文件。 城市防非工作进入高潮以后,为了防止“非典”向农村传播,岭西省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增加在农村防治非典工作力量的紧急通知》。 刚刚召开完沙州市三区四县防治“非典”工作会,侯卫东还没有走出会议室,晏春平过来请示:“省教育厅江副厅长要到沙州大学视察防非工作,江副厅长直接到沙州大学,在沙州大学开座谈会,吴主任问侯市长能不能陪同参加?” 蔡恒同时接到电话通知,紧走几步,朝侯卫东追了过去。 “这个时候来视察工作,江厅长这是工作扎实。”侯卫东原本想说“江厅长这是添乱”,临时改口为“工作扎实”,又道:“如今防治‘非典’的重点向农村延伸,江厅长能来是好事,我参加。” 在前往益杨的高速路上,宁玥的电话打了过来,道:“江副厅长是我的老同事,我在省里暂时不能回来,沙州教育离不开省教育厅支持,你帮我好好接待。” 侯卫东简明扼要地道:“明白。” 在体制内工作了十来年,他早就变成了传统的铜钱,内心还是方的,外面已经磨圆了。对待上级部门来的人,哪怕是官职较低的干部,也尽量做足礼仪。若是不小心怠慢了上级部门的小人,说不定会给工作惹来障碍。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小人报仇,从早到晚。作为成熟的官员,他深悟此道。 半个多小时后,侯卫东和蔡恒等人来到沙州大学,在小会议室与江厅长见了面。 郭兰是沙州大学防非办副主任,全程陪同江副厅长、侯卫东、蔡恒等人。 这一段时间,侯卫东全部精力盯着“非典”,每天脚板忙到脚背上,一直没有再与郭兰联系。只是每当忙里偷闲下来时,郭兰的身影便会从心灵某个角落跳将出来。面对面站着,两人眼角间透露出那么一点小情绪。在众人面前,小情绪一闪而过,不敢停留。 江副厅长是教育世家,很有学者风度,按照职责分工,他负责全省大学的抗非工作,昨天把岭西和铁州的大学走完,沙州是他的第三站。 几位领导见了面,稍作寒暄,便在大学里召开座谈会。座谈会开完,已到十二点,午餐没有进县城,就安排在沙州大学小伙食团。 郭兰没有参加午餐,她回到校防非办,针对江副厅长的意见,为下午的视察作安排。 在“非典”时期,大家心态都发生了微妙变化,午餐吃得就很含蓄,没有喝酒,大家谈话的重心都围绕在抗击“非典”工作之上。 吃了寡淡的午餐,放下筷子,江副厅长道:“我们继续吧。” 校长段衡山道:“江厅长,还是休息一会儿,防治‘非典’是持久战,休息好,才能保持充沛战斗力。” 江副厅长生活极为规律,向来是要按时午休,只是在特殊的时期,他不太好提午休的事,此时由段衡山提出午休,正合其心意,便顺口答应。 将江副厅长送到小招待所,县委书记蔡恒回县里休息。侯卫东和段衡山都住在西区湖边,一起朝楼房走。 段衡山道:“卫东,很久没有回学校。” 侯卫东道:“平时事情多,现在又遇到了‘非典’,很少回学校。穿林最近回来没有?” 提起儿子,段衡山很骄傲,用谦逊的口气道:“他无事忙,东跑西跑,闲不住。” 侯卫东笑道:“能写内参的高级记者,岂能是无事忙,他忙的都是大事。” 两人说笑着上楼,先来到侯卫东门前。段衡山道:“你这屋久未有人住,干脆到我上面,喝茶,聊天。” “我进屋通通空气。” 侯卫东挥手与段衡山挥手告别,等到段衡山上了楼,他进屋,给晏春平打了电话:“你们找地方休息一会儿,下午两点到西区教授楼来接我。” 正在拿钥匙开门,隔壁的门吱地响了一声,侯卫东如有心灵感应一样,回头看着这道缓慢打开的防盗门。 郭兰出现在门口,道:“你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侯卫东上下打量了郭兰一眼,心中的喜悦难以压抑,呼吸紧张。 “我不是回来,本身就住在这里。”郭兰脸上露出一阵羞涩的淡红。 “我这一段时间一直在负责防非工作。”侯卫东说了一句和解释接近的话。 他和郭兰是最亲密的爱人,相互间存在若有若无的隔阂,爱与隔阂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郭兰抿嘴一笑,道:“我知道你很忙。你每天的活动都有《沙州日报》作记录。”在成津组织部当部长时,她的表情经常是严肃的,此时站在门口轻松一笑,顿时让侯卫东感到如沐春风,略略上翘的鼻尖带着几分调皮。 两人站在门口快乐地对视着。 郭兰道:“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进了门,侯卫东三步并两步就走到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郭兰的身影。郭兰感受到了窗前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温柔地笑了笑,这才走向商店。 等到郭兰背影消失在了树木中,侯卫东这才转身走回房间。西区教授楼位于湖边,被绿树所包围,空气清新,房间多日没有住人,灰尘并不重。他将房门和窗户全部打开,让空气对流。他以前有这种习惯,“非典”到来,通风的习惯坚持得更好。 第九章 被困隔离区 视察沙州大学防非工作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沙州市、益杨县全社会的防非气氛已经完全营造了出来,各项工作进展得比预计的还要顺利。侯卫东以副市长身份来推动防非工作,总体来说比较成功。 今天来到益杨,他对沙州大学的防非工作还是很满意。市委对于成津县部分领导的严肃处理,对沙州干部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和有力的震慑,从县委书记到普通干部,没有人再敢在防非工作上三心二意。 侯卫东放响音乐,利用短暂的时间飞快地清理房间。第二首曲子尚未结束,门外楼梯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微,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迅速地走到门口,站在门前。 郭兰在楼下就听到了音乐声,音乐声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她猛地停住脚步,凝神听了十来秒,这才继续上楼。 “我在等你。” 听到侯卫东直截了当的话语,郭兰在心中略有挣扎,最终,矜持还是让位于爱情。 对于郭兰来说,她前后两次爱情都很纯粹,每一次都是全身心投入,没有世俗功利之心。第一次,她失败于强大的“出国热”,男友为了追求国外的天堂,用壮士断腕的决心离开心爱的女人。郭兰愁苦之后,将满头青丝全部斩断,算是告别了初恋。第二次,经过漫长的近十年时间,两人真正互相敞开了心扉时,甜蜜中不时透着苦涩。 最美的花总是开在悬崖和高山,最真的爱情往往不容于这个社会。 进了门,侯卫东顺手将防盗门关闭。 郭兰打开手袋,里面有几个香蕉和苹果。 湖风吹来,带来了湖水的气息和西区音乐系教学楼隐约的琴声。 两个心灵和肉体都渴望着对方的人儿意外在防“非典”的过程中相遇了,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嘴唇都急切地寻找着对方。过了良久才分开。 侯卫东心情大好:“现在是‘非典’时期,接吻不利于防‘非典’,你不怕‘非典’吗?” 郭兰凝神看着侯卫东的眼睛,道:“与你一起得‘非典’,我不怕。” 侯卫东在欢欣的同时,在心灵深处突然有些淡淡的忧伤,他抱紧了郭兰,将一具温润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道从胸前传来,郭兰迷醉于这一股健康而且生机勃勃的男人味道,她将额头轻轻放在宽厚的肩膀上。 随着音乐声,两人在一起轻轻摇动,时光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沙州大学后门的舞厅里,一位神秘的白衣长发女子与一位迷茫的年轻人意外地相遇。 下午,侯卫东、蔡恒陪着江副厅长查看了益杨县一中、二中的防非工作,还特意查看了一所农村中学和两所农村小学。检查工作结束后,从乡镇回到益杨县城,已是晚上八点。江副厅长对益杨县防非工作评价很高,心情高兴,兴致一来,便改变了原来计划,再次回到沙州大学。 用过晚餐,已近九点。侯卫东、段衡山、蔡恒陪同江副厅长查看了夜色中的沙州大学,整个学校所有公共地段都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让美丽的夜色透着“非典”色彩。 江副厅长兴致勃勃地道:“在校园闻到消毒水味道,让人心里踏实。侯市长,沙州防非物品充足,你们工作很到位。我省有好几个地区,市县保证不了防非药品,教育局长跑到省厅来请求支援。现在药品如此紧张,省厅也没有办法,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当地政府思想重视程度不够。” 侯卫东道:“关键是宁市长肯出钱,她不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江副厅长和宁玥是省教育厅的同事,当年同为省教育厅的处级干部。来到沙州以后,江副厅长谈起宁玥总带着一股娘家人的亲热和自豪,还谈了不少当年趣事。最巧的是江副厅长也参加了1993年省教育厅表彰大会,虽然他努力回忆也想不起侯卫东在台上发过言,但是他仍然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便与侯卫东多了许多话题。 正聊在兴头上,省教育厅打来电话,明天上班时间召开办公会。江副厅长用遗憾的口气同宁玥通了电话,在众人的挥手之中,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益杨。 送走江副厅长,侯卫东也准备离开。在准备离开时,他心里着实矛盾,从内心深处,他想留在沙州大学,可是他没有留在沙州大学的理由。 内心正在挣扎时,蔡恒适时发出了正式邀请:“侯市长,明天召开全县农村防治‘非典’工作大会,您是益杨老领导、防非办领导,又联系我们益杨,既然就在益杨,一定不能走,明天给广大农村干部讲几句。” 他的邀请很真诚,有副市长坐镇指挥,干部们工作会更加认真。 侯卫东道:“防非工作紧张,作为副职,每天行踪都要向市政府报告,我给宁市长打个电话,她同意我留下来,我便留下,她不同意,我还得回沙州。” 与宁玥通了电话以后,他有了留在益杨的理由。婉拒蔡恒喝夜茶的邀请,他带着企盼之情回到西区。 西区存在一股强大磁场,吸引着侯卫东。车到西区教授楼,他对晏春平道:“明天益杨这边开全县农村地区防非工作大会,你今天晚上可以回沙州,也可以留在益杨,自己选择。” 晏春平的造人计划此时有了成果,他找了一个合适的方式向领导报告道:“我想回沙州,春天有点反应了。” 侯卫东道:“什么反应?”随即反应了过来,道:“怀孕了吗?” “好像是有了。我们一直在避孕,这次不小心就怀上了,我爸知道以后,坚决不准我们打掉。”晏春平略显羞涩地道,掩饰了心里的小得意。 春天在交通执法大队,天天守在交通检查点上,晏春平着实怕她惹上“非典”,可是政策太严,他无法在这节骨眼上调动春天的工作,想来想去,就想利用“非典”政策中对怀孕妇女和哺乳期妇女的照顾,准备利用合理规则来保护自己。 通过前一段时间的加紧做爱,造人工程初见成效,晏道理听见此消息,激动得自饮三大杯,大醉一场。 侯卫东抬头望了望楼房亮着灯光的窗户,道:“打什么打,怀上了就是自己的骨肉,这是好事,你爸肯定会高兴。” 当晏春平就要离开时,侯卫东叫住他,道:“你去买一个铝梯子,给我送过来。” 郭家全是女人,每天晚上都要反锁防盗门,在深夜开锁时的声音特别响,两人在中午相聚时无意说到这个话题。侯卫东记住了此事,他仔细观察阳台,发现架上梯子完全可以隐蔽安全地翻越阳台,于是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晏春平高兴地道:“我一会儿就送回来。”一般的家庭都备有梯子,以方便换个灯泡以及拿衣柜顶部的棉被。他为了早回家,坐着小车离开沙州大学以后,将眼睛变成了变形金刚的雷达,嗒嗒地向外发出光波,寻找着轻便坚固的铝梯子。 听到楼下的汽车声,郭兰从客厅走到黑暗的阳台上,她朝下望去,借着汽车的灯光,惊讶地看到了侯卫东。 郭兰没有想到侯卫东居然留了下来,见到他朝门楼走来,一颗心狂跳起来。等到侯卫东进入门楼,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厅。 郭师母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一条腿摔断了,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她见女儿快步走到门口,问道:“有人来吗?” 听到母亲问话,郭兰的行走路线拐了个弯,到饮水机边,拿着水杯,倒了杯水。小保姆拿着电视遥控器,打着哈欠,不断地换台。电视屏幕不断快速转换,弄得郭兰眼花缭乱。她知道母亲一直在看正在演的《孝庄秘史》,此时见小保姆拿着遥控板不放,又没有明显要看的节目,便道:“正在演《孝庄秘史》,妈,你不看?” 郭师母为人最为心慈,她明白女儿想说什么,道:“明天要重播,我重播时再看。” 郭兰看不惯小保姆的行为,还是忍住了,道:“明天记着多买点菜,冰箱不要空着。” 小保姆继续换台,道:“冰箱菜不好吃,要吃新鲜菜营养,老太太才容易恢复。” 郭兰道:“现在闹‘非典’,说不定哪一天就要隔离,平时多准备一些菜。” 小保姆夸张地道:“不会吧,我没有那么倒霉。” 郭兰不愿意因为小保姆而影响了心情,她拿着水杯走到阳台。 隔壁阳台已经有了光亮,音乐声清晰地传了过来,灯光和音乐如地下党接头的暗号,传达的信息如此明确。一阵温暖涌上郭兰心头,她是多么盼望着心爱的人能出现在阳台,她甚至想踩着凳子爬过阳台。可是,内心矜持又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她转身回到自己卧室,坐在床边,心神不宁地看着桌上手机。 侯卫东迅速将必须打的电话全部打完,然后将手机放在客厅茶几上。他打开通往阳台的推拉门,走到阳台上。不远处湖水散发着独特的味道,空中还有隐隐的钢琴声。十来年过去,社会和人都变化很多,唯独远处琴房的钢琴声音没有变,时间对于钢琴声似乎失去了影响,依然如此熟悉而遥远。 隔壁阳台,从客厅射出的灯光将阳台照亮。阳台上的陈设十年没有什么变化,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昨天才离开,今天只是下班回家。 郭兰听到音乐声,忍不住走向阳台,外面恰有明亮的车灯射来,将阳台彻底照亮,她下意识退了回来。 郭师母在屋里喊:“兰兰,给我倒杯水。”郭兰连忙给母亲端开水进去,小保姆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连续剧。 侯卫东拿到轻巧的铝制长梯以后,将长梯端到了阳台,比画了一下,觉得计划能行。他的阳台和郭家阳台只隔着矮矮的一道单砖围墙,站在自家阳台就能为对方阳台上的花浇水。晏春平买来的铝梯子,刚好能骑着围墙,一边架在自家阳台,另一边可以架在郭家阳台。 郭兰打开电脑,随意浏览着新闻,终于,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知道肯定是隔壁那个人打来的电话,故意不接,当铃声要结束时,她才猛地抓起手机。 “我回来了,你到阳台上来。” 听着侯卫东略显兴奋的声音,郭兰感觉有些诧异,等她来到阳台,看到侯卫东站在另外一边,手里还举着一架梯子。 侯卫东指了指梯子,轻声道:“我把梯子架过来,来往方便。”他随即将梯子的另一只脚架了过来。 郭兰完全没有料到中午一句戏言,侯卫东真会弄来一架梯子,吃惊之余又感觉挺好笑。她指了指屋里:“我妈刚刚躺下,小保姆还在客厅看电视。怎么真买来梯子?” “隔墙不高,我们从梯子上来往,没有任何危险,又很方便。” 此时的侯卫东没有副厅级领导的派头,所作所为全然就是青春萌动的大学生才能做出来的事,这让郭兰感觉异常的美好。 “你稍等,我一会儿才能过来。” “好,我等你。” 侯卫东将架好的铝梯子从阳台上抽了过来,道:“等伯母休息以后,你出门,到我这边来。” 放下电话,郭兰到卫生间洗了澡。洗澡出来以后,小保姆还没有睡觉。终于熬到了十一点钟,小保姆打着哈欠进屋睡觉。 郭兰估计小保姆睡着了,就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侯卫东一直站在阳台上,隐藏于黑暗之中,见到郭兰过来,便将梯子以迅雷之势架了过来。 郭兰从小在学校练习过舞蹈,身体灵巧,轻盈地踏过了阳台。 郭兰被侯卫东握住了手,一股力量涌来,她身体一下就失去平衡,倒在了侯卫东怀里。 侯卫东将郭兰抱进屋,屋里灯光未开,只有音响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 “等会儿,你把梯子收过来。” 侯卫东赶紧回到阳台,急急忙忙将梯子收回屋里。 两人紧紧相拥,侯卫东在郭兰耳边道:“这一段时间老是想你。”郭兰靠在温暖的怀抱中,闭着眼,道:“我也想你。” 今天中午见面之后,她暗自下定决心:“去上海读书,就要与侯卫东分手,我需要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在‘非典’时期,我就彻底跟随本心。”类似的决定她做过数次,可是爱情就如慢性病,只能压制,无法根治,又如草原上的青草,春风一来就要发芽。 侯卫东同样存在困境,爱上两个优秀的女人,让他经常感到煎熬,在自责与欲望中挣扎,尽管痛苦,却无法作出放手的决定。他用脸颊贴着郭兰微湿的长发,心道:“至少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要管,再胡思乱想就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他从额头一直朝下吻,当接触到温润的嘴唇时,正好和郭兰黑亮眼睛对视。这一双眼睛亮如秋水,不含一丝杂质,专注地看着自己。 侯卫东道:“我有错觉,仿佛今天这一幕曾经多次发生。” 郭兰正暗自涌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听到侯卫东如此说法,顿时再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音之感。 拥抱过后,两人身体燃烧起来,都有些急切,到了此时,所有的顾忌和情理都让位于发自本心的渴望。 淡淡月光下,一阵湖风从窗边吹来,郭兰裸露的皮肤上起了不少小粒。侯卫东俯下身去,亲吻和抚摸着每一寸皮肤,最后,两人同时沉浸在如火一般的热情之中。 晚上十二点,一阵刺耳铃声响起来。侯卫东对铃声格外敏感,翻身起来。两个手机并排放在茶几上,其中一只不停抖动着,发出刺耳响声。 夜半手机响,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侯卫东将手机交给郭兰,道:“你的手机?” “你好,我是郭兰,什么事?”对方讲了几句以后,郭兰突然翻身而起,披在身上的毛巾也滑了下来,她提高声音,“什么,有六位同学今天晚上同时发烧,有一位同学家在成津,近期回家看过父母。” 侯卫东对涉及“非典”的事情十分敏感,听到“有六位同学今天晚上同时发烧”之语,便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他几乎是跳下床,站在地上听郭兰打电话。等郭兰电话打完,不由分说地道:“‘非典’无小事,赶紧启动学校的防非预案,向市防非办值班电话报告,通知校领导开会。”他见郭兰脸色苍白,上前紧紧抱着她,道:“是祸躲不掉,抛弃一切幻想,做好最坏情况出现的打算。” 郭兰紧紧抱着侯卫东,深深吸了口气,道:“我马上去办公室,等几分钟,电话就会打到你这里。” 离开房间时,两人失去了翻越阳台的闲情逸致。 郭兰离开房间时,在屋里关闭许久的湖风疯狂地冲出防盗门,客厅一张白纸猛地升到空中。 侯卫东抱着手臂在屋里走来走去,八分钟后,市防非办的值班电话打了过来:“西区六位同学发烧,有四位在一间寝室,另外两位分别处于两幢楼。在六人中有一位同学家在成津。” 在听报告时,侯卫东脑中已经作出了隔离沙州大学西校区的决定。 下定决心之后,他随即拨通宁玥的电话,语气平静地报告了事情经过,道:“宁市长,我建议当机立断,部分隔离沙州大学,我所住的教授楼就在西区,恐怕要被隔离。” 宁玥道:“你马上想办法出来。” 侯卫东道:“我已经要求学校隔离西区,现在车辆和人员都不能进出,若是我离开,会引起非议。而且,我在西区停留有一天多时间,理应隔离,防非办主任若是例外,以后无法说服其他人。” 宁玥心里也正有此意,只是这个建议必须由侯卫东主动提出来。此时听到侯卫东毫不犹豫提出自我隔离,鼻子不由得一酸,道:“你留在隔离区,对于稳定全校师生有极大好处。唯一遗憾的就是防非办缺了主心骨。” 侯卫东道:“防非办各项工作都走上正轨,许局长熟悉各个流程,一般问题完全能够应对。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将与西区师生共度难忘的两周。” 宁玥放下电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侯卫东在大是大非上表现得足够有担当,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一个可靠的副市长。 郭兰在度过最初的慌乱以后,亦平静下来,给校防非办几位经办人员打完电话以后,她大步走进隔壁侯卫东的家。 “你怎么办?赶紧出去,趁着学生还没有起床,我给保卫处的同志打过招呼。” 侯卫东与宁玥通了电话以后,已经有了决断,他没有马上说破,问道:“西区只有一条路通向大门,目前安排有几人在路口设卡?” “保卫处的人、校防非办和医务室的人都在前往临时卡点,我也要过去。” “现在有人没有?” “有人。” “我能例外吗?” 郭兰听出了侯卫东的意思,惊讶地抬起头,反问:“你要留在隔离区?” “作为防非办主任,我是防非办规则的制订者,肯定要率先垂范,岂能危机到来就当逃兵。”自从与宁玥商议以后,侯卫东便觉得浑身轻松。 与郭兰在一起身心皆愉悦时,总会有一根道德的暗线束缚着心灵,让他挣脱不得。此时被留在“非典”隔离区,属于不可抗力,这就让侯卫东如吸了烟土一般暂时麻痹了自己。 郭兰白净的脸庞猛然升起了一阵红晕,道:“当真再留在这里两个星期,那还得在冰箱里添点东西,现在里面是空的。”她和侯卫东有相似的心路历程,相似的情感,得知两人有两个星期可以留在一起,顿时,她感到无数阳光刺破阴霾,黑暗的天空透着些隐隐的光亮。 校长段衡山下楼,见侯卫东房间门开着,走过去,交谈几句,惊讶地道:“侯市长,你当真要留下来?” “‘非典’面前人人平等,西区隔离,在西区的人皆在经受两个星期的考验,我不能特殊。” 段衡山感叹两声:“好,好,有侯市长在此,我们肯定能渡过难关,到时在广播上可以多做宣传,稳定同学们的情绪。” 很快,段衡山、侯卫东、郭兰等人都出现在沙州大学的会议室里。 学校在西区的中层干部们见到侯卫东出现在会议室里,皆面露惊奇之色。侯卫东面带微笑,主动解释道:“原本准备参加益杨全县防非工作大会,我就没有离开沙大,现在西区隔离,我和大家一起共度隔离的两星期时间。” 焦躁不安的中层干部们感受到侯卫东的平和从容,杂音逐渐低了。 段衡山坐下以后,道:“同志们,古人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西区隔离区有四千学生,能否稳定下来,安全度过隔离期,全靠在座之干部。” 在沙州大学开会之际,沙州全市亦动员起来。 市疾控中心的转运车将六位发烧病人转运到了沙州。流调小组根据得到的基本情况,奔赴各地。 所有知道内情的领导干部和工作人员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沙州防非办最终的决定,沙州的消息将决定天亮以后的行动方案。 等待,让时间变得如此漫长。沙州大学的小会议室有一个座钟,座钟走动发出令人生厌的滴答声。段衡山拿着市里发放的预案和学校制订的预案,不停地翻动着。校防非办以及校办的笔杆子同样拿着两份预案,他们已经开始在电脑键盘上敲打《隔离方案》。 侯卫东偶尔与段衡山交谈,多数时间大家都沉默着。 昨晚,经过了一场深情且淋漓的性爱,坐在会议室角落的郭兰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望着侯卫东的眼光透着柔情蜜意。对于多数人来说,即将来到的隔离期将是漫长而难熬的时光,对于郭兰来说,这两个星期将是甜蜜短暂的日子。甚至她暗自想道:“假若与侯卫东一起染上‘非典’,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益杨县委蔡恒书记得知副市长侯卫东被困于隔离区,大惊之下,将车开到距离学校校门两百米处,他让司机将车停了下来,在车内给侯卫东打电话。 “侯市长,我的车停在校门外,校门封闭,我没法进来。”蔡恒作为县里的一把手,负有守土之责,并不想进入可能有疫情的校区,只是想到侯卫东是昨天自己亲自挽留下来的,如今出了事,他必须赶过来。 侯卫东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蔡书记作为全县核心,责任重大,我已经陷在里面,你绝对不能再进来,我们随时保持电话联系。” 蔡恒眼睛注视着沙州大学,道:“把侯市长陷在里面,我罪过太大了。” 侯卫东道:“沙州大学西区有数千学生,我得留在隔离区,与广大师生共渡难关。宁市长已经同意我留在西区。” 蔡恒作为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平时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表情,今天也动了感情,道:“县委扩大会议在七点钟召开,将动员一切力量,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 放下电话,侯卫东对段衡山道:“蔡书记要进校区,被我拦回去了。若是学校有什么需要,地方上会尽一切力量支持。” 段衡山将眼镜取下来擦了擦,道:“但愿是一场虚惊。” 凌晨四点钟,传来消息,确诊了一例“非典”病例,另外五人为疑似病例。 郭兰听到这个消息,目光与侯卫东短暂对视,两人目光中都有意味深长的味道。她暗道:“我要好好地度过这两个星期,等到了上海,我也就没有了遗憾。” 凌晨五点,沙州市召开了紧急会议,为了防止“非典”蔓延,同意对沙州大学独立的西区进行隔离。从作出决定之时起,除了生活保障车以外,所有车辆和人员都暂时停止进入隔离区。 凌晨五点半,《沙州大学西区全封闭管理期间防治非典型肺炎工作方案》印制出来。拿着散发着墨香的小册子,段衡山紧绷的神经略有松动:“卫东市长,最艰难的时间是作出决定之前,现在隔离成定局,市里要求就地设立隔离区和隔离观察点,确保学生稳定,控制住疫情。” 侯卫东道:“我们分工,段校长负责校内,我负责联系和协调校外,绝对保证隔离区的生活。根据市里的要求,凡是与患病学生有可能接触过的同学,全部送到校招待所进行隔离,校招待所为临时隔离观察区,是我们的重中之重。” 段衡山道:“我们已经动员了中层领导、骨干教师和部分学生干部组成了调查队,他们已经进入相关宿舍,摸清情况后,会将有过接触的同学送入隔离区。” 郭兰听着两位领导谈话,她心里没有任何恐惧,反而充满了阳光。 沙州大学的疫情很快上报到岭西和沙州,省长朱建国高度关注此事,亲自和留在隔离区的侯卫东通了一次电话,作了“沉着冷静、确保安全”的八字要求。 副省长周昌全被派到了沙州,坐镇指挥。 凌晨六点,沙州大学西区完全封闭,大量身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卫生人员开始在西区全面消毒,浓重的消毒水味呛得人无法呼吸。 天亮以后,西区四千多名老师和学生正在惶恐不安时,西区停止使用的老广播室首先播出了校长段衡山的讲话,随后又传出了低沉的男中音:“西区的各位老师和学生,我是沙州市副市长侯卫东……段校长和我都在西区,将与四千五百多位同学、老师一起共同度过隔离时间……在西区将建立临时的党支部……我相信,胜利一定属于坚强的沙大人,段校长和我将与你们同在……” 郭兰站在音乐系办公室阳台上,面对着湖光山色,听着空中飘来的广播声,异常平和安静。 段衡山和侯卫东分别讲话以后,离开西区老旧的广播室,一起朝音乐系办公室走去,两人就如平常散步一般,谈笑风生地行走在隔离区。 站在窗边、门口、路边惊恐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们,见到了校长和副市长如此神态,也受到了感染。音乐系党总支书记主动跟在他们后面,朝办公室走去。 几人在音乐厅开了小会,很快作出了以下决定。 一是成立西区临时党支部,由侯卫东任临时党支部书记,负责隔离区的总体工作。 二是组织学生党员和学生骨干成立应急领导小组,段衡山出任组长,郭兰为副组长,音乐系总支书记出任办公室主任,下设饮食组、应急组、宣传组、卫生组,处理在隔离期间的一切具体事务,安排好学生的生活,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 三是成立隔离观察区,在校招待所设立了隔离观察区。对与“非典”患者和疑似患者密切接触的同学进行为期两周的医学观察,并派专人对隔离观察人员进行管理,观察区内的人员(包括工作人员)不得离开观察区,观察区外的人员不得进入观察区。被隔离观察人员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观察区内,一日三餐和生活用品由管理人员统一供给。 四是全校师生员工每天早晚各测量一次体温,记录登记。 党支部和应急领导小组还有更具体的分工,侯卫东作为临时党支部负责人主要联系沙州市委、市政府,协调相关单位,指挥益杨县委、县政府,对隔离区进行有力支援。 校长段衡山作为应急小组负责人则搞好内部的工作,协调校党委和各级党组织在公寓外也全力采取各种措施稳定局面,协调配合,缓解同学们的恐慌和烦躁情绪。 分工结束以后,郭兰来到了广播室里,将临时党支部和应急小组的职责向隔离区作了通报,读了段衡山亲自起草的倡议书。 隔离区有四千多学生,还有五百教职工及家属,平时这些学生和教职工对学校当局都抱有深深的成见,对政府也颇有微词。此时到了最危急时刻,听到了广播里传来的临时党支部的倡议书,顿时觉得找到了主心骨。 郭兰将倡议书读完,她随手选了一首张信哲的《过火》,悠扬的歌声响起以后,隔离区渐渐平静了下来。 是否对你承诺了太多 还是我原本给的就不够 你始终有千万种理由 我一直都跟随你的感受 让你疯 让你去放纵 以为你 有天会感动 关于流言 我装作无动于衷 …… 这是一首老歌,郭兰以前听过,可是从来没有听到心里去,今天却一下被歌词打动。 她坐在广播室里,看着远处湖面,陷入歌词的意境之中。 在隔离区外,县委书记蔡恒、县长高宁等人心急如焚:一是因为沙州大学出现了数人同时高烧的疑似病例,这给益杨县委、县政府增加了巨大的压力;二是副市长侯卫东阴差阳错地留在了沙州大学里,如果侯卫东在益杨出了事,他们两个地方官还真的说不过去。 接到市委书记朱民生的电话,侯卫东报告道:“朱书记,现在隔离区里师生们情绪稳定,我会和师生一起度过14天的隔离期。” 朱民生万万没有想到侯卫东会被困在隔离区,不过这件坏事也变成了好事,有侯卫东在隔离区里面坐镇指挥,隔离区应该能够稳定平安,他鼓励道:“卫东,你要二十四小时保持手机畅通,我已经给蔡恒下了死命令,要在人、财、物、医疗上给予最充分的保证。” 县委书记蔡恒始终打不通侯卫东的电话,连续拨打数次,他才接通了侯卫东的电话,道:“侯市长,根据你的要求,盒饭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还有书刊报纸,马上就送进来,您还有什么指示?” 侯卫东交代道:“蔡书记,我被困在大学里,正好与师生同甘共苦,你现在要集中精力抓好几道防线,‘非典’期间不准进和出。” 刚刚结束了与蔡恒的通话,小佳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她语带哭腔:“老公,你就在屋里待着,隔离区的情况复杂,千万别逞能了,我宁愿你不当官,也要让你好好地活着。” 听着小佳的哭腔,侯卫东反过来安慰道:“隔离区有好几千人,目前除了几个疑似病例,没有其他人发热。我估计那几个人就是普通流行感冒,恰好遇到了‘非典’,所以搞得大家紧张。” 小佳道:“我已经下了高速路口,等一会儿就要到学校来,我求求你了,别逞能了,一个人就在家里待着。” 侯卫东急了,提高声音,道:“我给你说过了,你到益杨来起不了作用,反而让我担心,赶紧给我回去,别耍小孩子脾气,要理智一些。”他见小佳不听话,马上又道:“我有事了,等会儿给你打过去。” 侯卫东打通了交通局秦飞跃的电话,道:“我老婆就要从高速路下道了,你让检查站的人把她堵住,不要让她到益杨来。如果两口子都染上‘非典’,我的小囡囡就成了孤儿了,绝对不行。” 秦飞跃理解侯卫东,当即给检查组下达了明确指示,道:“侯市长在隔离区,不想让他爱人也到这里来,你们要用强硬的态度把她挡回去。” 接受任务的是交通局的执行大队长,他是老江湖了,笑道:“秦老板放心,拿起鸡毛当令箭,这帮小兔崽子玩得最熟悉,何况这一次确实有令箭。” 小佳刚到检查站,面前就来了一个警察和一个交通局执法队员。执法队员啪地敬礼,道:“接上级通知,任何车辆不能进益杨城,请同志先接受医务人员检查,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小佳礼貌地道:“同志,我是园林管理局副局长张小佳,侯卫东的爱人,想进城去,能不能放行?” 交通执法人员面无表情地道:“列宁没有证件都进不了门,我们更不敢违反规定,而且,我们正是执行侯市长的命令。” 小佳又给侯卫东打电话,未果,她只得给县长高宁打了电话。高宁道:“张局长,实话给你说了,这事侯市长打了招呼,坚决不放你进城。你也要理解侯市长的一片苦心,回家吧,等‘非典’结束,我给你赔礼。” 她再给侯卫东打了电话,道:“侯卫东,我进不来,你给他们再说说。” 侯卫东苦劝道:“小佳,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此时我已经在隔离区了,你千万别到这个危险地方来,回家以后,给我爸妈说清楚,别让他们担心。” 好不容易劝住了小佳,侯卫东这才松了一口气。 校长段衡山坐在一边,听了侯卫东打的几个电话,道:“张小佳也是沙州学院毕业的吧?读大学谈恋爱,一般来说很难成功,像你们两人这种深厚感情确实少见。” 侯卫东昨日才与郭兰有过亲密接触,此时听到段衡山如此表扬,感觉怪怪的,连忙岔开话题,道:“吃了饭,这些饭盒子丢得到处都是,十四天隔离期满了,整个学校就要变成垃圾堆,说不定要引起其他疾病,我们组织一些党员干部和学生会的骨干,收一收垃圾。不知道学生们的状态如何?” 段衡山道:“隔离区喷洒了不少过氧乙酸,到目前学生也没有发现有发热现象,多戴几层口罩,应该没有大碍。凡是勇敢站出来的学生,以后在分配上给予照顾,凡是勇敢站出来的教师,就作为重要骨干来培养。” 当骨干们被叫到西区操场时,听到侯卫东主动带领大家收拾垃圾,大部分骨干都表示愿意为大家服务,仍然有少数人表示了拒绝。 段衡山看着离开的十来个教师和同学,轻声对郭兰道:“离开的学生就算了,但对留下的教师和离开的教师以后使用要有区别。” 郭兰从小在学院长大,又在组织部门工作了一段时间,认识大部分教师,她拿出随身带来的笔记本,将离开的教师记了下来。 段衡山道:“晚上,你和卫东市长都到我家里来吃饭。” 紧张而忙碌的一天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天,大量身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卫生人员不断地在校园里全面消毒,弄得整个西区隔离区如同浸泡在消毒药水之中。四千多被隔离的教职员工情绪稳定下来,也没有继续出现发烧症状。 广播中传出来轻柔的钢琴曲,在晚风中掠过湖面,飞过校园,钻进宿舍楼,回荡在同学们耳中。很多年过去,提起2003年的隔离岁月,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过氧乙酸和飘在空中的音乐。 第九章 被困隔离区 树欲静而风不止 侯卫东、段衡山和郭兰都住在教授楼里,隔离区的第一天工作结束以后,晚餐便在段衡山家里进行。 段夫人的冰箱里贮量丰富,还有不少腊肉,她做了六盘菜,色香味都还不错。段衡山开了一瓶茅台,道:“我平时不喝酒,今天就与卫东市长和郭兰喝一小杯。” 段夫人则给郭兰母亲端了菜去。 “郭兰,你也别推,这一小杯酒也是消毒酒,你这个小姑娘今天很勇敢,办事效率高,组织部长没有白当,我很满意。”郭兰作为应急小组副组长,一直在做具体事,把繁杂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极为干练,段衡山看在眼里,大为欣赏。 郭兰接过酒,试了试,道:“好久没有喝酒了。以前在成津工作,陪同领导时不得不喝,喝过之后,总会很久都不舒服。” 段衡山道:“那时卫东还在当县委书记,没有保护好组织部长,你失职啊。” 侯卫东此时心情颇为复杂,小佳驾车闯益杨的举动,让他既感动又惭愧,可是见到宁静、优雅、干练的郭兰,他又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听到段衡山的玩笑话,他举了举杯,道:“郭兰,赔罪一杯。”说完,仰头喝了一杯。 吃过晚餐,侯卫东回屋等待。 郭兰来到里屋,见母亲已睡下,坐在床边,道:“妈,这么早就睡了。” 郭师母道:“兰兰,你早点到上海就好了,就不会被隔离。”当西区被隔离以后,她心里很是焦虑,就如祥林嫂一样总是在口里念着这个话题。 郭兰为母亲理了理被角,安慰道:“上海也在闹‘非典’,得不得病是一个人的命,等到西区的隔离解除了,你跟着我到上海去,租一间房子,我们还是住在一起。这个小保姆好逸恶劳,眼里看不到事情,‘非典’过后,重新找一个。” 郭师母摇了摇头,道:“我不会离开沙州大学,也不会到上海去打扰你生活,你安心去学习,别担心我。小保姆懒是懒点,没有什么坏习惯,凑合着用。”她与郭教授一辈子相濡以沫,从来没有分开过,在这间房子里,留着郭教授太多的气息,她不愿意离开这里到另外的陌生环境。 “那你先睡吧。”郭兰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寝室。 到了客厅,从市场上请来的保姆正在看电视,见郭兰出来,便仰着脸气鼓鼓地迎了过去,道:“大姐,我要讨个公道。” 郭兰见了保姆的神情,心里暗自奇怪,道:“有什么事吗?” 那保姆语气很是生硬,道:“这一次到你家来当保姆,真是倒了霉!现在学校被封了,我们都有可能染病,我怕得很。” 此时,郭兰只认为保姆是害怕,也没有往其他地方去想,安慰着保姆,道:“这种隔离就是保护措施,两个星期以后,大家就没有事了。” 保姆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她的声音很大:“我被关在学校,随时可能得传染病,现在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胸口闷得慌,在你们家受了这么大的罪,你得加钱。” 郭兰就如正在喝水突然被呛了一口水,而保姆一直仰着头,勇敢地看着郭兰。 “你要加多少钱?” 那保姆在城里混惯了,乡村里的纯朴早就丢在身外,见郭兰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知识分子脸皮薄,一般不会拒绝人,她便开了大口,道:“隔离一天,总得加两百块钱工资,我这是提着脑壳来工作,给点买命钱。” 在2003年,郭兰工资涨了数次,又调到了大学,也不过一千五百多元,算起来一天就是50元,保姆的要价已是很高了。 郭兰在组织部门工作多年,识人阅人的本领学了不少,尽管因为隔离而加钱并不是坏事,可是这个女人如此露骨的要钱劲实在让人讨厌。她立即在心里作出了决定:“这个女人心不好,等到隔离解除,就将她解雇。”口里道:“一天加两百太多了,一天最多加五十,这是最高价了,你比我的工资还要高。” 经过讨价还价,最后把价钱定在了隔离期间每天加一百元。 谈妥了价钱,保姆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里看连续剧,原本温馨无比的家,此时有了保姆在家而变得与往日不同,郭兰再进了里屋,母亲已经睡着了。 接到短信后,她在卫生间里悄悄给侯卫东打了电话,道:“我过来,保姆在家里,你把门虚掩一下。”侯卫东见过保姆,对她的印象不好,道:“你家的女保姆长着鹰钩鼻子,看上去很阴险,当初怎么找了这么个人?”郭兰道:“我妈摔坏了,当时特别需要人,就没有来得及慢慢选,现在保姆不好找。” 打完电话,郭兰回到客厅坐了坐,然后特意拿起体温表,对小保姆道:“我有事要出去,注意照看我妈,你也早些休息。” 小保姆刚刚得到加工资的承诺,眉开眼笑,道:“有我在家里,你一万个放心。” 郭兰拿着体温计出了门,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出了门,并没有马上到侯卫东家里去,而是拿着手机站在猫眼看不到的地方。 果然,防盗门被打开了,保姆伸出头四下张望。郭兰假意在看手机,抬头对保姆道:“你也要出去吗?” 保姆忙道:“我不出去,不出去。” 郭兰拿着温度计朝楼上走,在楼上站了一会儿,才慢慢下来。楼梯是用的声控灯,她蹑手蹑脚而行,相信即使在猫眼里也不会看到。 进了侯卫东的门,两人耳鬓厮磨一番,郭兰在耳边谈了保姆的事。 侯卫东安慰道:“现在请个好保姆很难,但是无论再难,你这个保姆都不能留,到时我给秦飞跃说一声,让他出面给你找一个保姆,他是地头蛇,找个人比你我都要方便。” 将落地灯调到微光,两人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音乐,说了一会儿话,缠绵到了十一点,郭兰这才回家。进门以后,她听见客房传来保姆的轻微鼾声。 睡在床上,郭兰没有睡意,想着家里的事,暗道:“女人不管再强,在家里没有男人,就真的没有主心骨。”翻来覆去,却不能入眠。 “我睡不着。”郭兰低声给侯卫东打了电话。这是一年来,她第一次主动给侯卫东打电话。 “我把梯子架过来。” “嗯。”郭兰在衣柜里挑了一件运动短衣裤,穿上以后,轻手轻脚出门,站在客房听了听小保姆的动静,来到阳台。 侯卫东站在夜色中,瞪着大眼看着对面,等到郭兰过来,迅速将梯子的一条支架放到了郭家阳台上。 郭兰小心翼翼朝楼下看了一会儿,确认屋外无人,便踏上了铝制梯子。站在梯子上,湖风吹来,头发飘在黑暗的空中。她见侯卫东双手向上举起,就轻盈地朝空中一跃。 侯卫东没有想到郭兰就这样跳了下来,在冲力作用之下,接连退了两步,他正想要说话,温润的嘴唇就印了过来。 到晚上三点,郭兰踩着铝梯子,回到自家小床。入睡以后,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与侯卫东在一起吃早饭,说闲话,相亲相爱。醒来以后,她不愿意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暗自希望隔离的时间越长越好。 任何美好的梦都容易破碎,郭兰赖在床上想延长美梦,可是屋外保姆在用吴海方言不停地打电话,无情地打碎了郭兰的梦境。她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还是穿了衣服出了客厅。 保姆见郭兰出来,将电话挂断,打开冰箱看了看,道:“冰箱里只有这些材料,早饭吃啥子?” 郭兰道:“你想吃什么?” 保姆撇了撇嘴巴,说了一句岭西粗话:“妈×的,‘非典’真是烦人,想吃点包子都不能出去买,我下碗面。你想吃点啥?”岭西山多,女人勤劳,加之经常上坡下坎,使得岭西女子身体健康匀称,美女极多。可是,不少岭西女子有说粗话的陋习,粗话就储存在嘴巴里,张口就说出来,根本不过大脑。 郭兰道:“早饭你就别管了,我自己来做。”她给侯卫东打了电话,道:“我熬点瘦肉粥,你一起过来吃。” 到了八点半,侯卫东过来吃早餐,桌上是香气扑鼻的瘦肉粥,另外就是馒头和榨菜,虽然简单,吃起来格外顺口。 郭师母坐在轮椅上,喜滋滋地看着侯卫东在家里吃早饭。女儿与侯卫东坐在一起交谈得很融洽,这让郭师母看在眼里又忧在心头。她暗自叹息:“当年侯卫东买房子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女儿勇敢一点,现在我就当外婆了。”随后她又自责道:“我怎么能有这个想法,每桩婚姻都是天注定,强扭不得。” 保姆在郭兰面前很是尖酸,可是她从郭夫人口中得知了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眼神马上就变了,又是拿筷子,又是端茶水,热情得紧。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一位副市长帮忙的事,只是见到大官,发自内心想讨好对方。 侯卫东不愿意跟她一般见识,还是好脸相对。 吃过饭,他对郭兰道:“我昨晚写了一篇短文,表扬了一些同学,算是对第一天工作的小结,你到广播站去读给大家听,然后放些轻音乐,营造点安宁祥和的气氛。” 他和郭兰一起出门,郭兰去广播室,他则去临时党支部办公室。 还未到九点,校长段衡山、音乐系总支书记早就来到了办公室。三人听着郭兰读完短文,音乐系总支书记道:“这是郭兰写的吗?很能鼓舞士气。” 段衡山则笑道:“这篇文章肯定是出自侯市长手笔,不是说郭兰写得不好,而是这段文字的气质是男士的。” “是我写的,昨天晚上加了一个夜班。”侯卫东又笑道,“下午我们还播放一篇,这一篇应该是校长寄语了。” 三人正说着,侯卫东的手机响了起来。 省委办公厅赵东的声音传了过来:“卫东,我是赵东,钱书记在一份内参上有批示,我传真过来。” 侯卫东吃了一惊,道:“内参,这么快?” 赵东道:“给个传真号,我先把批示传过来。” 音乐系传真机是老机器,平时用得不多,传真纸动起来以后,犹如老牛拉破车,“嘎嘎”响起来。机器虽然老,质量还是不错,每个字都还看得清楚。 “沙州大学遭遇‘非典’,党支部在最关键的时刻站了出来,立得起,挺得住,沉着冷静带领数千师生抗击‘非典’,好。”省委书记钱国亮的书法相当有功底,显然是练习过毛笔字,这篇批示很有艺术性。 省委书记并不斟酌字句,而是直接写心里的想法,反而让人感受到了力量。 侯卫东望着段衡山,道:“段校长,穿林的动作好快。” 段衡山笑道:“昨夜我和他聊了发生在隔离区的事情,没有料到这么快就上了内参。”说到这里,他微微仰着头,颇有些自得。 若是顺利地度过隔离区一事,有了省委书记的批示,则坏事变成好事;可要是隔离区工作没有做好,继续出现疫情,则自己将辜负省委书记的厚爱。 批示就是如来佛的手掌,沉重地压向了侯卫东。 研究完新一天的工作,侯卫东与段衡山又到西区去转了转,经过昨天的忙碌,隔离区的工作已经走上了正轨。随后,市委书记朱民生和市长宁玥分别打来了电话,询问了隔离区的具体情况。从话里话外,侯卫东判断出,朱民生和宁玥还不知道内参的事情。 想到省委书记所作批示,侯卫东暗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隔离在省长和省委书记脑中都留下了印象,若无恙,此事就千值万值。” 在沙州,刘坤得知侯卫东陷在隔离区,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齐报销。” 前几天,中药材市场被工商突袭,刘坤的摊位被罚款30万,30万啊,让他的心痛得流血。以前身在官场,他常常觉得当官不过如此,当官不如有钱。这一次经历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观点,在如今的社会里,有钱固然是好事,但是有钱不是万能的。有钱得加上有势,才能顺风顺水,否则一个最基层的执法人员都可以蹬鼻子上脸。 他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开始规划人生。 首要的条件就是赚钱,没有钱则一事无成。 其次,要有自己的势力。他大学毕业时是借着父亲的影响力,到了沙州政府,以后则靠着黄子堤的势力,如今做生意主要靠着姐夫季海洋。而父亲退休、黄子堤外逃,姐夫终究有失去权力的那一天,他必须得培育自己的势力。这一点,他要向潜逃的易中岭学习。易中岭是商人,手里握着大量官员的尾巴,于是他们就成了一条绳子上的好朋友。 再次,钱和女人是最好的黏合剂,手法可以完全照搬易中岭的手法。想起易中岭,刘坤不由自主想起几次销魂的经历,暗自咽了好些口水。 确定了建立自己势力的计划以后,刘坤就想着要实施。 他曾经当过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是市政府秘书们的领导。这些秘书官职不高潜力不小,目前都处于人生的起步阶段,提前结交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杨柳和晏春平是侯卫东阵营的人,他将此两人从结交对象中剔除,最有结交价值的是马有财秘书海宁和姬程秘书文鹏。海宁心高气傲,总有怀才不遇的感觉。文鹏是从部门抽调过来,在办公室算是新人,没有太深的印象。 制订了暂时的结交对象,刘坤又发现一个问题,以前在易中岭身上得出印象,只是觉得有钱就可以找来大把的女人,现在他作为有几个钱的商人,才发现要找来肯献身的女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特别是在“非典”期间,女人如候鸟一样,不知飞到什么地方过冬去了。 在屋里费了些思量,仍然没有线索,以前他总是认为易中岭不过有几个钱,现在换了位置,才明白易中岭道行之深厚。 突然,他记起一件事情,在一次高潮之后,曾经在手机里记过一位最漂亮女子的名字。在名字后面,还开玩笑似的加上了一个“中岭”。翻开手机,还真是找到了加“中岭”的名字,全称杜淼淼中岭。 “喂,杜淼淼,我是沙州的刘坤,还记得我吗?” 为了躲“非典”,杜淼淼躲在岭西的出租房内。每天无所事事,虽然平静,也略显无聊。接到电话时,她正窝在床上看电视。 “刘坤?”杜淼淼仔细回想着这个名字。 “易中岭,易总,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易中岭家里见过面。” 杜淼淼这才想起来,这个刘坤是沙州市里的大官,笑道:“刘领导,你怎么想起我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人家了。” 刘坤道:“我早就辞职了,自己做生意。这几天闹‘非典’,日子过得寡淡。怎么样,你在哪里,有没有时间到沙州来玩?” 刘坤人年轻,长得帅,比起多数大肚子中年猥琐男人要顺眼得多。杜淼淼对其印象颇佳,半推半就地道:“现在沙州闹‘非典’,要我过来玩,你得过来接我。” “好啊,你具体在哪里,我开车过来。你还有没有其他姐妹,多找几个过来。” 两人在电话里谈了价钱以及大体上需要做什么,由于是“非典”期间,价钱比平常高,杜淼淼挺满意,便开始打电话四处联络。 让公司驾驶员开车去接杜淼淼,刘坤便给海宁打电话。 “海宁,我是刘坤,有空没有,喝两杯?” 接到刘坤电话,这让海宁感觉很是惊讶。在黄子堤时代,刘坤眼睛朝天,衣服角带风,辞职以后就没有再和自己接触过。他迟疑道:“刘主任,沙州有‘非典’,还敢在外面吃饭?” 刘坤道:“现在早就不是刘主任了,如果愿意,以后叫声刘哥。平时大家都忙,还没有时间喝酒,今天是星期五,趁着闹‘非典’,喝几杯。” 刘坤毕竟曾经是自己的领导,海宁不好意思再推,道:“我要先送马市长回家,然后再联系。” 下午六点,刘坤亲自开车接到海宁。 刘坤开着车,对副驾驶座上的海宁道:“汉湖老总是我的朋友,最近汉湖生意惨淡,基本上没有人。没有人,绝对不会染上‘非典’。” 海宁一直在怀疑刘坤要找自己办事,心里警惕,道:“我们两人到汉湖?” 刘坤道:“你别担心,我没有要办的事,纯粹是为了一口气。想当初,若不是受到黄市长牵连,我如今多半是正处级干部。奋斗十来年,到头来一场空,心里闷着气,早就想与一起工作过的同志们聊聊。还是海老弟耿直,有些人完全是白眼狼,扯脱鸡巴就不认人。” 海宁心中始终有怀才不遇之感,听到刘坤话中的愤激,心中警惕便消解了一半。 沿着高速路很快到了汉湖。 汉湖的湖水清冽,湖岸绿树如荫,贵宾楼外,大树繁茂,比十年前更显清幽。一个着礼宾服的女服务员站在贵宾楼门口,向来人弯腰示意。不一会儿,汉湖老板走了过来。 “刘老弟,你胆大,这七八天,唯独你敢来。”老板穿着背带裤,拿着烟袋,看上去有些派头。 刘坤道:“有句俗话,叫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把这句话改一改,叫做最危险的时间最安全。” 背带裤老板丢了一支烟给刘坤,瞥了海宁一眼,也扔了一支烟过去,道:“老规矩,贵宾楼归你们了,有什么需要打电话到总台。今天从巴山弄了些尖头鱼,煮点酸菜鱼汤,一会儿就送过来,让你们开开胃。” 在贵宾楼顶上,有三个长头发在看风景。 刘坤朝上扬了扬手,对背带裤道:“其他服务员都撤了吧,我们自带设备。” 背带裤哈哈笑道:“刘老弟,玩好,耍好。” 海宁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心里想逃避,也有隐隐企盼。跟着刘坤上了楼,在顶楼,有三个身材姣好的女子豁然出现在眼前。 刘坤用眼角瞟了海宁一眼,见其喉咙上下收缩,表情稍显僵硬,就和自己初次被易中岭带到美女群中一模一样。他拍了拍手,道:“淼淼,叫宁哥。” 他认识杜淼淼,但是不认识其他两个女子,见到其中一位女子不超过二十岁,如掐得出水的嫩葱,暗自算了算女子的年龄,心道:“我真的老了,如今80后女子充当了娱乐事业的主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时,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段子:“有一对老情人,五十年没见面。见了面两人还忍不住干了一回,其感受与想象中差得太远了,结束后老汉感叹,一江春水已流干,两座高山变平川,只剩两粒葡萄干,老汉难过她喜欢。老太婆听后不甘心,也叹道,毛草堆里到处翻,不见当年枪和弹,只见一根萝卜干,进进出出才一半。” 海宁平时自恃才高八斗,眼见着同龄人一个又一个成为领导,而自己仍然是科级干部,胸中涌着不平之气。此时,在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面前,才气暂时用不上,他不知道如何与三个明显不是坐办公室的女子打交道,一时变得拘谨起来。幸好,服务人员进来开始布菜,搅乱了房间的空气,让海宁暂时摆脱了尴尬。 喝酸菜尖头鱼汤时,开了一瓶酒,三个女子一人喝了一小杯,喝完汤以后,跑到楼顶上吹风。 刘坤几口酒下去就有了醉意,道:“海老弟,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正直。如今当官的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光靠工作努力,很难提拔。黄市长就不说了,我跟着他,才知道他玩得最花。侯卫东算得上口碑很好了,其实一样在暗中找大钱。” 海宁喝着酒,脸红红的,听刘坤讲大人物的隐私。 “一句话,窃珠者为贼,窃国者为诸侯,我在中药材批发市场搞了一个门面,按照市场供求关系,适当涨了点价,结果被工商局查扣,还罚了三十万。你知不知道,沙州全市采购的药品药材以及医疗器材是多少,至少两三千万,这一个大盘子全部都给了蒋大力。蒋大力是谁?是侯卫东的同班同学。我按最低的点子来算,两千万,侯卫东提五个点,轻松就是一百万进账。” 刘坤讲到愤激处,唾沫横飞:“他这人是枭雄,得了钱,还因为控制住物价,保障了全市的物资供应,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赞扬。” 海宁知道刘坤和侯卫东是同班同寝室同学,对其话就信了几分,道:“蒋大力,我听说过,岭西医药的老总。” 刘坤道:“蒋大力、侯卫东和我都是同寝室同学,我和蒋大力关系还行,现在蒋大力靠着侯卫东,对我们这些落难人都是应付。”说到这里,他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神神秘秘地道:“你知道以前成津组织部长郭兰吗?” 海宁道:“我见过,她以前在市委组织部工作,很漂亮。” 刘坤编造了一个谎言,道:“你知道郭兰为什么不结婚?不知道吧,她是为了侯卫东。侯卫东和郭兰曾经两次在一起工作,一次是益杨县委组织部,当时郭兰是侯卫东的上级。第二次是在成津,侯卫东是县委书记,郭兰在当组织部长。他们两人的家都在益杨西区教授楼,是隔壁,现在你明白郭兰为什么不结婚了吧。” 几杯白酒下肚,海宁有了几分酒意,他被刘坤披露的绝密消息震住了,他认为刘坤曾经是黄子堤的老资格秘书,所说的话应该是真的。他根本没有想到,刘坤在酒后所说的事全是随口胡编的。 海宁结结巴巴地道:“郭兰是侯卫东的情人?” 刘坤用肯定的语气道:“老情人了,瞒得很深,若不是我这种关系,肯定也不知道。” 刘坤酒量不行,大半瓶酒都是海宁所喝。带着酒意,两人来到一号楼的小歌室。 小歌室的装修与沙州大酒店歌室装修风格和水准基本一样,音响还要略强一些。刘坤没有要服务人员,就由杜淼淼操作音响。 刘坤进了歌厅,将佩佩拉在怀里,开始随着音乐跳舞。 佩佩是八四年初的女孩子,刚刚满过二十,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跟着淼淼姐出来混江湖。她皮肤好,小鼻子小眼睛,比起淼淼来显得幼稚许多。她被刘坤抱在怀里,想着淼淼姐的交代,有意用手挡着自己的胸,一副不胜凉风娇羞的模样。 杜淼淼就要火暴得多,主动拉着海宁跳舞,没有移动几步,直接就和海宁搂抱在一起。她用脸贴着对方的脸,随着音乐节奏,有意识用胯部去碰触男人腰带以下的地方。三五下,她就感到对方已是剑拔弩张。 海宁用眼光寻着刘坤,只见刘坤与女子紧紧相拥,沉醉于音乐之中。两曲下来,他完全适应了环境,知道对方叫淼淼,五行缺水而特意在名字里加了很多水。 第三曲时,淼淼拉着海宁的手,道:“帅哥,这里太热,到外面走走。” 在昏暗的灯光下,海宁如着了魔一般,跟着六个水的女人走了出去。屋外空气清新、微冷,海宁浑身燥热,看着女人披散着的长发,有一种十分不真实的玄幻感。 女人上了三楼,将海宁拉进一个房间,转身就用双手吊在海宁身上,用潮湿的嘴唇抵近耳边道:“帅哥,唱歌没啥意思,我帮你做个按摩,喝酒以后做按摩很舒服的。” 屋里有一张大床,还隔出来一个卫生间,里面摆了一个宽大的浴缸。淼淼三下五除二将衣服脱掉,露出圆润的乳房和细细的腰。 事至此,海宁彻底放开了,脱掉衣服,与淼淼一起跳进了浴缸中。他用双手抓住淼淼发育良好的乳房,如揉面一样使力揉着。 刘坤原本想让淼淼和另一个女孩一起收拾海宁,在跳舞时,又想到若真是这样,说不定会将海宁吓着,临时决定,只让淼淼一个人出手。自己则舍身喂狼,与两位女人共赴巫山。 岂知当真要上床,佩佩却躲在一边不肯转身,另一位女子骑在刘坤身上,道:“佩佩才出来,哪里见过这些,我先陪你,等会再让佩佩给你放松。” 刘坤在易中岭的别墅里,曾经见识过杜淼淼等人的疯劲,原以为佩佩等人应该差不多,不料居然遇到一位害羞的小姑娘,这反而勾起了极大的兴趣。 狂放的女子脱着外套,道:“佩佩,你要参观吗?不参观就等会儿进来。” 佩佩红着脸出去了,刘坤看了一眼佩佩的背影,翻身而起,将狂放女子压在身下。等到尽兴,佩佩再端着茶进来,衣衫换成绸衣,长袖飘飘,颇为典雅。 刘坤今日之行为,完全是模仿易中岭,只不过当时他只享受了最疯狂的高潮,而没有经历从策划到操控的全过程。这一次,他精心实施了“后备干部”计划,脑中多次浮现起易中岭的身影。 此时,刘坤的“老师”易中岭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地潜回了岭西。 事发以后,易中岭到广东潜伏一段时间,正在通过以前的朋友寻找出境的机会。由于是仓皇而逃,身上没有带多少现金,倒是带着银行卡,可是随即发现,银行卡被冻结。易中岭将大部分钱交给以前的朋友以后,“非典”疫情突如其来,广州全市从上到下都投入到抗击“非典”之中,街道办、居委会穿梭于各个社区,对于通缉犯易中岭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在广州期间,他如惊弓之鸟,备受煎熬。 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委托的朋友所住小区被隔离。 当上了益杨土产公司经理以后,他就过上了资本家的生活,如今在广州突然间成了提心吊胆的穷人,这让易中岭苦不堪言。当第三次被派出所检查时,他下定决心回岭西。 他以前在沙州花天酒地时,专门研究过狡兔三窟的典故。他为自己精心准备了一个窟,包括身份证、住宅和现金,供山穷水尽时用。 身份证是完全真实的,证件上的主人是易中岭一位有血缘关系的表哥,两人从小就长得相像,经常被误认为亲兄弟。表哥是光棍汉,老实憨厚,胆小怯懦,五十多年从未踏出偏僻乡村半步,估计以后也不会离开。易中岭就一直将表哥的身份证件放在身边,在岭西买房子、办存折都用的这个身份证,从来没有引起怀疑。 当日仓皇出逃,岭西全省搜捕颇严,他没有机会到岭西,如今“非典”袭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防非工作上,他觉得回岭西的时机成熟了。 易中岭选择了乘坐火车,他没有穿西装,而是穿一件普通的夹克衫,还配了一副眼镜,有意留了些胡须,在外形和气质上与表哥更加接近,而与往日的成功人士易中岭有了明显差距。到达岭西以后,他态度坦然地测试了温度,填了表格,然后从容地离开了火车站。 所在小区是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有门岗,却又不是正规的物业公司。有部分住户是一个厂里的同事,有部分是外来的住户。这种状况的小区最适宜易中岭潜伏。 在所住小区的对面,他要了一碗炸酱面,吃到炸酱面熟悉的味道,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王大新。”喝完了面汤,易中岭抹了抹油嘴巴,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人生。 吃完炸酱面,他在小区外面转了一圈,见旁边有一所中学,不远处还有一所小学,便决定开一家小书店,成为文化人,彻底与“易中岭”告别。 房间里,水电气皆无,易中岭打开窗户,让带着消毒液的空气涌进房间。他拉了一张独凳坐在窗边,喝着矿泉水,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奋斗了二十来年的沙州。 “如果当初就老老实实工作,我现在会是什么情况?”易中岭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反思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原因。 “凭我的能力,应该还是企业老板,或许要小一些,或许不比现在小。 “当初第一步选错了,所以后来步步都错,直至今天。 “我能顶了表哥的身份,安心地在岭西当书店小老板吗?这种窝囊的人生有意义吗?” “只要表哥活在世上,我就不会安全,是不是需要处理掉?”此念头刚刚萌生,易中岭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暗道,“我既然要装扮表哥,思维方式也要改,表哥在村里老老实实生活,我就绝对没有危险,若是他莫名失踪,才会引起外人的注意。” 在黑暗的屋里停留了一个多小时,易中岭检查了家里的生活设施,在保险箱里拿了点现金,来到楼下附近的超市。 选了卫生纸、牙膏、牙刷、矿泉水等生活必需品,正在付钱时,易中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侯卫东。 电视里正在对侯卫东进行电话采访,侯卫东在电话里介绍在学校隔离区的生活和工作情况。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每个字都如一把大锤,敲打在易中岭的心里,让他心生激愤之情。离开超市时,他努力将情绪平息下来,告诫自己:“我从此就不是易中岭了,而是王大新。” 第十章 侯卫东被传收受巨额贿赂 梦和梦醒之时 在距离小区直线距离不远的省人民医院,睡在床上的姬程恰恰也收看了这一期特别节目。 “叶铃,换台,看到就有气。” 叶铃换台以后,道:“侯卫东被困在了西区隔离区,狼狈得很,你生什么气?” 姬程仰天躺在床上,道:“这是政治,你不懂,侯卫东是因祸得福,上了电视成了防非英雄,这就是政治资本。我怎么这样倒霉,关键时刻出车祸!” 叶铃安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叶铃是省政府的干部,但是女人的心思与男人不一样,在姬程住院期间,她收到不少红包,获利丰厚,甚至有时还希望姬程多生几次病。而姬程更看重的是政治前途,近期目标就是进市委常委。 姬程仰头看着天花板,不停地动脑筋。在受伤初期,得到省委组织部于明强副部长点拨以后,他暗自找到以前的熟人,在省防非办的简报中弄了一篇有分量的报道。简报出来以后,省防非办还特意派人送来鲜花。从当前的形势来看,仅仅一篇简报,分量显然轻了。可是自己躺在病床上,再也挖不出能登上省防非办简报的先进事迹了。 还有一件事情也堵在姬程心中。 在住院期间,除了亲朋故友到医院看望以外,与医院有生意往来的商家来得挺多,红包皆比较丰厚。况有志是朝医院跑得最勤的商家,跑得多,感情来得就深。当况有志提出要向沙州提供呼吸机等医用设备时,他就给许庆蓉打了电话,这个电话长达十来分钟,最终,沙州购进了一批呼吸机等设备。 按照常理,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可是“非典”就是“非典”,难以糊弄过去,况有志提供的呼吸机全部被淘汰,以前谈好的合同全部取消。 得到结果当天,况有志一脸哭丧地来到了医院。姬程劈头就道:“你的呼吸机全部是马货,一用就坏。当初承诺绝对保证维修,怎么事到临头却找不到人。如今被赶出沙州,我是无能为力。” 况有志坐在床边,亲自为姬程削起苹果。 姬程道:“我不吃苹果,别削了。” 况有志哭丧着脸,道:“我们呼吸机质量绝对有保障,主要是用户使用不当导致的程序问题。那天许局长给我打电话,当时维修员父亲生病住院,要下午才能到岭西,谁知在中午,岭西医药股份便挤了进来,全部换了他们的机器。温度计、药用口罩等十几种药用器械全部从岭西医药股份有限公司进货。” 况有志是姬程的关系户,如今彻底被赶出了沙州,让姬程很没有面子。更让他恼火的是许庆蓉的态度,作为分管副市长,如果自己分管的局长都不买账,那就是严重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若是任由此情况发生,长此以往,分管领导将威信扫地。 况有志偷偷看着姬程的脸色,继续添了一把火:“我是真冤枉,岭西医药股份有限公司的老总是蒋大力,他和侯卫东是同班同寝室同学,关系极为密切。把我赶走,就是为了给蒋大力腾位置。” 姬程冷着脸,道:“蒋大力和侯卫东是同学?” “百分之一百,沙州人都知道。”况有志做出了最无辜的表情,又道,“姬市长在生病期间,我原本不应该说这些烦心事,只是很看不惯某些人的做法,不吐不快。” 姬程若有所思地道:“你别说其他人,先找找自己的毛病,沙州出现了‘非典’病人,新买的呼吸机坏了,谁都会急眼,你这是把刀子递给别人。” 况有志佝偻着身体离开了病房,来到停车场,环顾左右无人,他的背和腰就挺了起来。坐进小车,慢慢抽烟。沙州是岭西省第三大城市,作为有野心的药商,不管使用什么办法,他都不会放弃。今天他给姬程的心里放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迟早会发芽。等到这粒种子长成大树时,他的机会就来了。 叶铃在家里洗完澡,走到医院门口,就听到姬程在打电话。 “大军,在忙什么?” “姬市长,你好,刚刚在防非办开完会。” “如果走得开,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姬程打完电话,骂了一句:“都是白眼狼,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你在说谁,这么气愤?” 姬程没有回答,闷了半晌,道:“等出了院,我们弄一次家宴,请于明强和李春瑶来家里吃饭。” 叶铃不解地问:“老于是什么身份,还是在大馆子安排一桌?” 姬程道:“这点你就不懂了,现在到宾馆吃饭很简单,在家里吃饭才是稀罕事,就在家里请老于吃川菜。” 姬程在病床上躺得焦躁不安,而被隔离的郭兰仿佛做梦一般。 早上,起床后,郭兰在家里煮了粥。隔离五天,五天的粥换了五个花样,第一天是皮蛋瘦肉粥,第二天是瘦肉粥,第三天原本想做海鲜粥,由于不能出去买海鲜,就用小虾代替,第四天是菠菜粥,第五天是排骨粥。今天早上,冰箱没有新鲜的食材,她又不想重复昨天的粥。想了好一会儿,干脆提了小网兜,在湖边捞了十来条小鱼。 益杨的沙州大学有一个湖,湖里生长着许多银白色小鱼,最多能长到七八厘米。郭教授生前,喜欢带着郭兰到湖边网鱼,小鱼网起来以后用油炸,再撒点盐和花椒粉,外黄内嫩,格外美味。自从郭教授去世以后,郭兰就再也没有到湖边网鱼,今天她再次提起了那根久违的长柄小网。 早晨的湖边除了几位读英语的学生以外,没有其他行人。湖风吹来,长发微微飘动,让郭兰心情格外愉悦。在学生常扔面包的一处半岛旁,一群群的小鱼在清冽湖水中游动,生机勃勃,这反而让郭兰有些不忍心。 提着二十来条小鱼回到家中,她用油将小鱼炸得喷香,一半用来煮粥,一半用来作零食。做好以后,端着粥来到了侯卫东门前。 小保姆歪着头,喝着自己煮的稀饭,经过几天时间,她已经发觉郭兰神情有异,脸色红润,白里透着红,在人心惶惶的隔离区里,这种神色就显得不太正常。不过又有些拿不准,因为侯卫东是市长,这在她眼里是很大的官,郭兰献点殷勤是应该的。 郭师母看着女儿出门,掉转头,回到了书房。手里拿了张干净的抹布,细细地擦着镜框。郭教授充满睿智的眼光透过了镜框,穿透了时空,温柔地与郭师母相遇。她似是自语,又似与丈夫低语:“兰兰肯定看上了隔壁的侯卫东,老头子,你说咋办?” 郭兰走进侯卫东家,将粥放在桌上,道:“这是用湖里小鱼熬的稀饭,合不合胃口?” 侯卫东从阳台走进客厅,他只穿了一件背心,额头上还有汗水,道:“小鱼,你才捞的?” “冰箱没有什么好材料,我早上起来到湖边捞的。” 侯卫东在沙州大学读书时,也曾经和室友一起捞过小鱼,一般来说都是油炸,但是他从来没有吃过小鱼熬的粥。 “好鲜嫩!”侯卫东这是发自真心的赞叹。 郭兰做菜的手艺也带着浓重的书香门第色彩,作料不多,突出菜的本味,这就与岭西菜重辣麻大相径庭。每一次吃着郭家的菜,都会觉得菜汤里泡着一个又一个的文化因子。 侯卫东狼吞虎咽地扒下两碗小鱼稀饭、一个大馒头、一个咸蛋,旺盛的食欲让郭兰也受了感染,拿着碗,也陪着喝了碗小鱼稀饭。 郭兰在厨房里洗碗时,侯卫东站在门口,道:“五天了,我觉得应该给省、市防非办都报上一篇简报。” “关键要提炼出亮点,否则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是这样想的,这篇简报要紧扣钱书记的批示,就以临时党支部的活动情况为中心,这正是你的专长。” 郭兰道:“等会儿我就到办公室去写。沙州大学知识分子多,防非办有两个硕士,文字功夫很不错。” 洗完碗,郭兰又道:“我把干净衣服熨了以后,再给你拿过来。你把脏衣服放在盆子里,我等会儿来取。” 侯卫东原本想客气两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会儿,郭兰将熨好的衣服放进侯卫东衣柜,又道:“你的窗帘挂了几年,里面不知有多少灰尘。趁着难得的休闲时间,我帮你把窗帘洗了。这一次不洗,恐怕又得挂几年。” 侯卫东看着郭兰因劳动而变得红润的脸颊,上前抱住郭兰,道:“你别太累了。” 郭兰回吻了侯卫东,道:“我不累。” 这五天时间,她犹如新婚妻子一般,对家庭生活抱着极大的兴趣,不怕苦不怕累,做饭洗衣,抹屋扫地,只觉得乐趣无穷。 侯卫东甚为了解郭兰的心情,看到眼里,疼在心里。从十年前在沙州大学后门舞厅认识郭兰开始,他就掉入了无法解脱的人生困局。 他,时年三十三岁,仕途通达,家庭和睦,一切看上去都很好。 在这美好的下面,侯卫东正在经历着人生的另一种困局,他无法在小佳和郭兰两个女人之间作出选择,而道德和法律不允许一个男人同时拥有两个女人。本能的欲望和现实道德法律存在着对立,对立的双方时常在侯卫东面前交战,最终本能总是能占到上风。 绝大多数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弱点,侯卫东最大的弱点就是郭兰,他无法施出慧剑,无法做到勇敢果断,在心灵上留下了千万条羁绊。 八点半,段衡山下楼,站在郭兰和侯卫东两家房门中间,道:“侯市长,郭兰,上班去。” 面临着共同的敌人和压力,段衡山与侯卫东的感情被拉近,最初纯粹是师长与学生的关系,后来变成了副市长和校长的关系,现在则慢慢变成了朋友关系,成了忘年交。 三人前往音乐系办公室时,特意绕行湖边。湖边,往日总有学生穿梭,更有不怕冷的学生跳入湖中泳池。在隔离期间,游玩的学生少了,偶尔有戴着口罩的恋人牵着手在小道上出没,他们远远地见到校长,便隐入树丛之中。 段衡山看着隐在树丛中的那一对青年男女,道:“侯市长,当年你和张小佳是不是也这样?” 与郭兰面对时,侯卫东最不愿意提起小佳,他回避了这个问题,道:“当年马校长有一句名言,叫做只许排排走,不许手牵手,现在要开放许多。” 所幸段衡山没有继续男女话题,段衡山思路回到学生上面:“自从扩招以后,生源质量下降了。你们那几届学生综合素质强,不管是专业水准,还是搞大型活动,学生会基本上就承办了,水平不错,现在的学生实在不敢恭维。” 侯卫东道:“以前大学生是精英教育,现在算是基本教育,理念不一样了。我认为这是必然阶段,经过扩招,培养了大批年轻人,提高了人口的整体素质。” 郭兰稍稍比两人落后一点,她低着头,用脚尖踢着沿途见过的小石头,听到张小佳三个字,心里又是愁肠百转,暗道:“隔离期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星期,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解除隔离,到时我一定要离开侯卫东。有了这十四天,也不枉我爱过一场。” 到了办公室,已经有十来位中层干部等候于此。 隔离期的会最务实,大家将各自分管的工作作了通报,讲了困难,然后由校防非办郭兰作具体安排。段衡山基本上没有讲什么具体事,提了几句要求,略作鼓励后,对侯卫东道:“侯市长作指示。” 侯卫东道:“郭部长安排得很具体,我没有什么讲的。我只强调一点,信息一定要畅通,凡是发现什么情况,不管是什么时间都要在十分钟之内报告。” 散会以后,郭兰将校防非办两人留了下来,三人再开了小会,在十点钟,校防非办交了一篇《沙州大学平安度过隔离第一周》。 侯卫东仔细看了全文,无论是文笔还是立意都不错,题目朴实,也不错。他想了想,将标题改成《党旗生辉——沙州大学平安度过隔离第一周》,道:“还要深挖临时支部活动的情况,刚才陆书记说的五位同学递交入党申请书,这事不仅要写,还要着重写。” 做完手头事,郭兰最先离开办公室,她先到音乐系教学楼,上了二楼,沿着琴房走。在隔离期间,大家不能走出西区,每间琴房都有人,里面传来或笨拙或圆润的琴声,间或还能听到谈笑声。 站在音乐系二楼走道上,隔着一汪湖水,可以清晰地看到教授楼。无数个夜晚,她都站在教授楼的阳台上,静静聆听着破湖而来的断续琴声。此时站在琴房,她仿佛看到自己踩上梯子,翻过隔墙。 她没有走进音乐系办公室,径直下了楼,转过两个湖湾,见到一堵灰墙。这里显得很清静,是生物系的实验地,里面种了各式菜果,还散养了些鸡。这些鸡散养在林间,天天啄虫,算得上野放土鸡。 “林叔,还在忙?”郭兰对着院子打了声招呼。 从林子里钻出来一位老者,约莫六十来岁,模样极似乡间老农,尤其是脚上一双老式黄胶鞋,极有特点。他虽然模样似老农,实际上是生物系的前系主任。退休以后,他基本上住在了生物系的试验田里,天天与农作物为伴,实现了多年的人生理想。 林叔将头上的杂草取下,道:“你妈腿好点没有?” 郭兰道:“只能养着,等隔离结束以后,还要到医院去照片。林叔,我想买只鸡,弄点新鲜菜。” 林叔与郭教授是三十年的老同事,感情极深,他没有多说,钻进了林子,很快就捉住一只活蹦乱跳的母鸡,道:“这些鸡都是我养的,别扯什么钱,我说过多少次,想吃无污染的菜就过来摘,跟你林叔客气什么。” 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几条丝瓜,郭兰回到家。 小保姆站在厨房里,道:“我不杀鸡,从来没有杀过。” “你真的没有杀过鸡?”在郭兰心目中,农村出来的女孩子都应该能杀鸡,没有想到小保姆不会杀鸡。 小保姆眨巴着眼睛,道:“我骗人干吗,从小都是我爸杀鸡,我都不进厨房的。” 郭兰有些郁闷,她学着父亲当年杀鸡的样,扯掉母鸡脖子上的毛,咬了咬牙,将锋利的菜刀在母鸡脖子上猛地割了下去。 母鸡用劲地挣扎着,鲜血乱涌,流了一地。当母鸡不动时,郭兰觉得自己还挺能干,很有成就感地将母鸡放在了桶里。刚倒入开水,意外发生了,母鸡居然从铁桶里扑腾出来,飞一般从厨房跑到客厅。郭兰愣了片刻,开始追母鸡。母鸡被逼得在客厅东奔西突,终于朝阳台奔去,飞上阳台,义无反顾地飞了下去。 侯卫东和段衡山正好走到楼下,听到楼上一声喊,一只母鸡从阳台上飞将下来。侯卫东反应快,大步向前,猛地弯腰,以迅雷之势将母鸡捉到手里,看到母鸡脖子上的伤口,他开始觉得好笑,抬头看到郭兰,猛地悟到其中的柔情滋味。 上楼时,郭兰头发散乱着,一只手上是血,鼻梁上冒着汗珠。 段衡山是第一次见到郭兰杀鸡,暗道:“都说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其实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男人,家同样不成家。” 侯卫东明白郭兰的心思,提着鸡,道:“郭部长就不是杀鸡的人,会拔毛吗?我来拔,条件是鸡汤分我一碗。另外,见者有份,段校长也得来一碗。” 段衡山道:“我就算了,每天一碗小菜汤,才对我的胃口,鸡汤属于年轻人。” 侯卫东提着鸡就进了屋。 小保姆拿着遥控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侯卫东进来,就站了起来,手里仍然拿着遥控器。 侯卫东将鸡放回铁桶,再倒下去开水。母鸡稍稍挣扎几下,就没有了动静。郭兰站在厨房门前,看着侯卫东拔鸡毛。侯卫东动作熟悉,不一会儿将一只黄色的漂亮母鸡剥成了白条。 “你经常杀鸡吗?” “小时候,家里每次杀鸡,都是大哥动刀子,我拔毛,二姐掌厨,我是从八九岁就开始拔鸡毛。那时我们还住在镇里面,野惯了,别说杀鸡,杀猪都敢,只是大人不让。” 郭兰想象着几个半大孩子在院子里流水线杀鸡的情节,心里充满了羡慕。她是独生女儿,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虽然得到家人宠爱,却总是觉得孤单。钢琴声音与打架调皮同样是人生的必需品,对大多数人来说,后者更重要。 “你爸妈就放心让三个小孩杀鸡?” “当时我爸在乡镇派出所工作,除了逮坏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派出所和年轻干警打扑克,他们不赌钱,以前斗五十K,有一段时间甩二升级。那时,他是所长,打扑克是为了团结干警,家里的事从来不管。我妈在乡村中学,一个人管几个班,忙得团团转。更关键的是在大哥率领下,我们三人对吃鸡肉充满了渴望。除了杀鸡,我们三人还去钓鱼回来宰杀。自力更生,改善伙食。” 将鸡剥成白条鸡以后,就由郭兰上场,省略了前半场的血腥,后半场就转变成散发着温馨意味的鸡汤香味。 郭兰煮鸡汤的水平还真是不错,汤清味浓,她给侯卫东舀了一大碗端了过去。 侯卫东喝了一口,夸道:“真好喝。” “主要是原材料好,这是林教授的林下鸡。” 侯卫东喝了一大口鸡汤,道:“你家的小保姆不行,坐在客厅,拿着遥控板,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你是保姆,沙州最漂亮的保姆。” 郭兰道:“现在保姆不太好找,她就是懒点,没有什么坏毛病。” “你不要这样想,要找保姆就得找贴心的。我建议换掉,早换比晚换有利。” 郭兰对小保姆早有不满,只是捂在心里没有说出来,被侯卫东点破以后,道:“我也不喜欢她,可是没有办法。” “我可以帮你找一个。” “如今保姆在市场上俏,好保姆不太好找,还得靠运气。” 侯卫东马上拿起手机,拨通了晏春平的电话,道:“春平,给你一个任务,你想办法找一个三十来岁的保姆,最好是你们村里的,知根知底。人要忠厚,能干活,主要在沙州大学照顾腿摔断的老年人。”他原本是想找秦飞跃来办此事,后来想到保姆是在郭家,为了少惹是非,就改变了主意,让晏春平来办此事。 晏春平的父亲晏道理是老资格的村支书,在他们那个村的威信颇高,托他帮忙找保姆,绝对能够放心。另一方面,郭家的家风良好,村里人来到郭家做保姆绝对不会受到委屈,所以,侯卫东愿意促成此事。 晏春平马上明白是给谁找保姆,道:“三天之内,应该能找到。到时我把保姆的照片和身份证复印过来,请需方看一看。如果不满意,再换。” 侯卫东道:“具体事情我不管,你掌握好就行了。” 对于晏春平来说,这就是绝对信任,他赶紧给父亲晏道理打去电话。晏道理得知是侯卫东所托,就开始转动起脑筋。在脑里初步确定了三个人选,这三家人有两家人是沾亲带故,另外一家人的主人是晏道理的老同学,都是信得过的人家。晏春平强调保姆要能干,晏道理更看重可靠,若是好事办成坏事,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近的一家距离只有百来米,晏道理没有耽误,直接到了他家。到了院外,他吼道:“晏三,在不在家?找你狗日的有事……啥子事?喝酒。” 晏道理在田间行走找保姆时,侯卫东则大口喝鸡汤。 纯粹的土鸡汤味道着实鲜美,清洌鸡汤上飘着十数粒金黄色的油珠,粮食催肥的批发鸡所做鸡汤中很难见到如此色彩的油珠。侯卫东打完电话,继续喝汤。他如怪兽一般,将鸡汤、油珠统统吸进肚子里,还发出了“啧啧”的声音。平时每次喝鸡汤,鸡肉最终都被煮得很老很渣,必定是被丢弃之物,这次,侯卫东不仅喝汤,而且将鸡肉都吃得一点不剩。 “城里人造孽,吃的鸡全部是饲料鸡,像这种正宗的土鸡汤,很难喝到了,今天我享口福了。” 侯卫东喜欢自己做的鸡汤,郭兰感到挺欣慰,道:“林教授的土鸡不仅是土法养鸡,而且他养的鸡都是老山里真正的本地土鸡,所以味道才这么棒。他不仅是养鸡,还有保护本地鸡种的意图。” “原来如此,难怪这么香。” “等以后不想工作了,就帮着林教授养土鸡,然后开个鸡汤馆,生意肯定不错。” 在侯卫东心目中,郭兰是一朵长在高山峭壁上的野花,与山坡下的俗花不可同日而语。听闻其居然有要开鸡汤馆的想法,失笑道:“若是认识你的人听说郭氏鸡汤馆,肯定会惊讶得掉下巴。” 郭兰端坐在侯卫东身旁,道:“其实大家对我有不少误解,总认为我似乎不食人间烟火,这种误解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就是一个生活在人群中的平凡的小女人,普通女人有什么想法,我都会有。如果说我与其他女同事有什么差异,在于我生活的环境,从小生活在大学校园里,受到的文化熏陶多一些。” 侯卫东摇头道:“我认识不少沙州大学的教师子女,有很多人都优秀,同时也有许多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粗俗家伙,人与人之不同,内因还是决定性因素。” 郭兰道:“从内心深处来讲,我特别害怕被戴上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恶名。这其实是变相从舆论或是心理上限制剥夺了我的人生乐趣,比如,其他女人能开鸡汤馆,大家觉得很正常,为什么我开鸡汤馆就觉得不正常?是假象首先影响了别人,然后大家的看法反过来限制了我自己。” 侯卫东在脑海中想象出郭兰开鸡汤馆的样子,脸上露出笑容。 “你别笑,我经常反省这事。生活在学校环境里,学了不少阳春白雪,这就是我与一般女子的最大区别。这些区别只是外在的表现形式,从本质上来讲,我就是普通平凡的女人。以前父亲工资高,还有稿费等收入,家庭收入尚可,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基本上能够过上没有忧虑的生活。现在父亲走了,母亲年龄渐大,经常生病,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很难过得好。让家人生活得更好,这是每个子女的责任和义务。” 这些话,郭兰早就憋在肚子里,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和合适的时机倾诉,今天,她在侯卫东面前毫无保留地敞开了心扉。 侯卫东收了笑容,静静地听着,等到郭兰稍稍停顿,道:“你若需要钱,我有。” 郭兰从侯卫东眼睛里看出了真诚,道:“给我钱,这算什么?若是我急需用钱时,我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肯定会向你开口。但是现在要钱,味道就变了。” 侯卫东沉默了数秒,道:“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和猜疑,现在没有,以后也不能有。在我眼里,你与其他女人就是不同。” 郭兰道:“我真的与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不同。要说不同,每个女人都是不同的,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人品位、性格、品德。” “从生理解剖的角度来说,每个人确实没有本质区别。人与人不同在于先天的血型、性格等等,更关键还在于后天的培养。就像你刚才说到的品位,品位看似简单,实际上是教育、传统、性格的综合体。”侯卫东说到这里,暂时停了停,问道,“你,当真要开鸡汤馆吗?” 郭兰在头脑中想象着自己在鸡汤馆中忙碌的情景,道:“说不准,也许吧。” 在郭兰准备将碗收到另一边时,侯卫东拉了拉她的胳膊,道:“我在屋里等你。” 谈了一番多年没有谈过的真心话,郭兰感到与侯卫东在感情和精神上更近了一步。以前两人交往时或多或少还有隐隐隔阂,经过这一次深谈以后,她主动将若有若无的面罩卸了下来,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郭兰家里,小保姆拿着遥控板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目不转睛。郭兰将碗放回厨房,到里屋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又取了药出来,交代道:“我要出去一会儿,四点钟,要记得给阿姨换药。” 小保姆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应了一声:“我晓得了。” 郭兰提着小包,出了门,关防盗门以后,她没有下楼,直接推开侯卫东家的房门。 侯卫东已经快速地刷完牙,将嘴里的鸡汤洗刷干净,听到门响,一个箭步就跨了过去,将郭兰抱在了怀里。他从头发吻起,到额头、脸颊,当吻到嘴唇时,郭兰稍向后仰,用手挡住了进攻,道:“我要洗个澡,满身都是鸡汤味。” 拿了新毛巾,走进浴室,郭兰回手关了关门,见门锁坏了,也没有在意。不一会儿,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 尽管两人有了亲密关系,但是郭兰总体来说是含蓄的,一直不太肯在侯卫东面前过于清凉。在这以前,侯卫东数次想进入浴室,都被郭兰推了出来。此时他就如蚂蟥,闻水响而动,走到浴室前,轻轻将门推开。 郭兰听到门响,赶紧转过身,下意识地遮挡住敏感部位。满园春色哪里抵挡得往侯卫东无孔不入的眼光。 郭兰身材保持得相当好,小腹收得挺紧,光滑平坦,腰到臀部有一条精致的S线,她跺着脚道:“你出去,不准耍赖。” 侯卫东哪里肯如此听话,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衣服脱掉,不容置疑地跨到了水莲蓬头之下,将温湿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郭兰试图推开他,推了几下就变推为抱。 发达的肌肉与细腻的肌肤碰到一起,迸发出强烈的生物电流,让两人情不能自禁。 第十章 侯卫东被传收受巨额贿赂 隔离期的幺蛾子 转眼到了第十二天,隔离区一切正常。 即将临近解除隔离,西区师生紧张情绪一扫而空。虽然按照规定,仍然不能聚集活动,可是空中飘着的消毒水味道已经不再恐怖,越来越多的情侣又开始在湖边活动。 郭兰知道危机消除时,短暂的幸福即将结束,无数次,她用“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来宽慰自己,时间越是临近解禁点,宽慰效果越是不佳。 第十三天上午,侯卫东、段衡山等人在音乐系办公室研究工作,相较隔离初期,大家都轻松许多,坐在一起谈天论地,有说有笑。 段衡山心情出奇的好,道:“中午到我家去吃饭,家里还有些腊鱼,是正宗的茂东腊鱼。我一直冻在冰箱里,今天忍痛请客,在场的都有份。” 茂东腊鱼是岭西著名土特产,以尖头鱼腊鱼最为出名。尖头鱼腊鱼色泽金黄,肉质坚实、咸淡相宜、清香特殊、易于保藏,为岭西人很喜食的一种传统水产加工品。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大家都摸手机,最后,侯卫东摸出正在响的手机,他没有看号码,笑着对大家道:“别看了,是我的。” “老公,我被隔离了。”电话里,小佳的声音带着哭腔。 侯卫东猛地站了起来,道:“被隔离了?什么地方被隔离了?是新月楼?” 小佳哭着道:“是新月楼,但不是整体隔离,只是将我们那个单元隔离了,昨天我和张局长一起到临江县,在回程时恰好看到一辆大客车翻车,我们去帮忙转移伤者,谁知里面有一个疑似病人。” “是疑似,还是确诊?你现在有什么症状吗?” “现在还是疑似,我没有症状。” 侯卫东在屋里转来转去,道:“现在正在闹‘非典’,大家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你们怎么想着到临江去检查工作?”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段衡山等人,放低了声音,道:“家里被隔离没有?” “昨天回家很累,直接回家,没有同其他人接触过,小囡囡没事,爸妈也没事。” 问了几句,侯卫东镇定下来,安慰道:“家里什么都有,你别太着急了,就当成一次休假,一定不会有事,西区隔离区有六例疑似,现在几千人都过得好好的,明天我们这里就要解除隔离。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不过是虚惊一场。” 侯卫东放下了电话,段衡山已经听出了是怎么一回事情,夫妻俩先后被隔离的情况,实在是没有听说过,他宽慰道:“卫东,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夫妻俩都会没事。” 郭兰从广播室回来,进门就见到了侯卫东正沉着脸在抽烟,而很少抽烟的段衡山手里也夹着一支烟,陪着侯卫东抽。郭兰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烟雾,开了一句玩笑:“好大的烟,难道抽烟真的可以防‘非典’?” 侯卫东没有心情开玩笑,只是苦笑。 “这事说来巧了,我确实听说抽烟的人很少得‘非典’,抽烟的人心肺都成了腊肉,腊肉当然不会得‘非典’。”段衡山手里拿着烟,吸了一口,故意说些轻松的话来调节气氛。 侯卫东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小佳的电话,他拿着电话,站到了窗边。 段衡山看着侯卫东的背影,低声对郭兰解释道:“卫东的爱人在沙州被隔离了,她和园林局的同志为了帮助翻车的旅客,与疑似病人接触过。” 郭兰吃了一惊,道:“张小佳也被隔离了,他家里人也被隔离了吗?” 段衡山将烟摁灭,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张小佳被隔离了,卫东的心情肯定不太好。” 郭兰被困于西区,除了最初的惊慌以后,她很快就沉浸于与侯卫东的共同生活之中,甚至希望隔离生活能无限期的延长下去。此时听到这个消息,一颗心顿时被搅乱了,她的第一反应是若是张小佳出事,她就能和侯卫东组成家庭,携手共度人生。刚刚萌生了这个念头,她马上深深自责:“郭兰啊郭兰,你怎么能有这么肮脏的想法,这是典型的乘人之危,太不道德了。” 侯卫东站在窗边,又给小佳打电话,然后给父亲母亲、岳父岳母、大哥大嫂以及卫生局许庆蓉打电话,这一通电话打完,足有半个多小时。 郭兰坐在办公室里,偶尔能听到电话里只言片语。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结婚则涉及双方家庭。她的情绪越来越低沉,比听到西区被隔离的消息更加沮丧。美丽无比的肥皂泡仍然是肥皂泡,被张小佳被隔离的消息轻易击碎。 打完电话,侯卫东拿着略有些发烫的手机走了过来,坐下来,顺手又抽出一支烟,不声不响地抽了起来。 原本轻松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意识到“非典”并未离去,还笼罩在大家头上,说不定在什么时间就会有致命一击。 中午,段衡山道:“郭兰就别做饭了,你和卫东都到我家里来吃饭。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我和你们两家在一幢楼住了也有好多年了,这几年见面的时间还没有这几天的时间多,可以这样说,没有这一场‘非典’,根本不可能让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他有些感慨地道:“我和郭教授前后做邻居好多年,老郭还没有到我家去吃过饭。” 提起父亲,郭兰鼻子酸酸的,脸上表情多了一丝忧愁。 到了段家,侯卫东与段衡山坐在客厅里聊天。他如今身在西区隔离区,无法帮助家人,只能在电话里给小佳鼓励,心里颇为苦闷。段衡山善解人意,为了分散其注意力,有意找了些话题,让谈话不至于尴尬。 郭兰进厨房去当帮手,她帮着段师母捡菜时,偷眼看着坐在客厅里的侯卫东,隔离十来天的甜蜜如一场梦,让她为之迷醉,美梦即将醒来,让她格外酸涩。 这一顿饭,尽管有香味扑鼻的茂东腊鱼,大家都感觉食欲缺乏。 吃完午饭,下楼时,侯卫东和郭兰各自来到门口。两人对视一眼,郭兰打开了防盗门,温言道:“你别多想,古人说得不错,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 侯卫东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道:“隔离期要结束了,你还是尽量不要出去,毕竟还有‘非典’,小心驶得万年船。” 郭兰回到了房间,见到保姆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打了声招呼,走进里屋,问道:“妈,感觉好些了吗,今天还痛吗?” 郭师母道:“我没事,就是把你连累了。”她见到女儿,忍不住再当了一回祥林嫂。然后她朝门外望了一眼,道:“这个保姆也太不像话了,你去上班以后,她就把电视打开,而且声音特别大,吵得烦死了。” 郭教授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安静的环境,在他的熏陶之下,家里总是一片和风细雨,除了钢琴声稍大一些,基本上没有特别大的声音。此时,屋外电视正在放连续剧,连续剧里的人都不太正常,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吼一会儿大闹,将郭家的安静祥和气氛彻底颠覆,轻易地完成了对郭家安静环境的解构。 当郭兰沉着脸要去客厅时,郭夫人拉住了她,道:“你好好给她说,别吵架。” 郭兰原本就不是吵架的人,她到了客厅,尽管有意见,仍然对保姆客客气气地道:“麻烦你把电视声音关小一些,阿姨要休息。” 小保姆不情不愿地拿起遥控器,将声音调小了几格,但是按照郭家的习惯,这个声音还是吵闹了一些。 “阿姨睡眠不太好,声音还要小一些。” 小保姆这下就不太高兴了,拿着遥控器就把声音关小了几格。等到郭兰离开,暗自嘀咕道:“保姆也是人,看电视都要来管,知识分子就是尖酸刻薄。” 郭兰装作没有听见保姆的话,走回房间时无意看了厨房一眼,只见厨房里放了不少未洗的碗,乱成一团糟。她愣了愣,回头看了保姆一眼,忍住气,走回了房间。 此时,她已经下定决心在隔离结束以后就解雇这位好吃懒做的保姆,同时准备说服母亲跟随自己到上海去养病。她想着若是新请的保姆要跟着到上海,就得单独租房子,费用肯定不少。 “如果开口向侯卫东要钱,他肯定乐意,但是我绝对不能这样做。女人要自强,必须自己挣钱,否则将失去人格尊严和人身自由。” 郭兰作为沙州大学组织部长,要弄点红包也是有机会的。只是,她若是要收取红包,便不再是郭兰,更不会从成津县委组织部长的位置上退出。 沉甸甸的家庭担子压在身上,郭兰必须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直面惨淡的生活。换一句话来说,要想生活得好,她必须得有钱,这是赤裸裸的现实,社会上的多数人都要面对。 “难道,我真的要去开一个鸡汤馆? “开鸡汤馆并不丢人,我要克服内心的怯懦。 “既然要走出学校,当初为什么要回来? “世事在变,思想也在变,不管以前是如何选择,如今就要把妈妈照顾好,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好,只有这样,父亲在天之灵才会安心。” 隔离生活转瞬即逝。 第十五天上午八点,侯卫东和段衡山一起等在了音乐系办公室,两人在等着解禁时间的到来。 八点半,侯卫东的手机首先响了起来。接通以后,传来了卫生局局长许庆蓉兴奋的声音,道:“侯市长,报告一个好消息,送医院接受检查治疗的几位同学体温迅速恢复了正常,身体无其他不适,按照规定,正式解除了沙州大学西区的隔离,我马上过来,给你压惊。” 几乎与此同时,段衡山也接到电话。 两人同时放下电话,异口同声地道:“解除隔离了。” 话音未落,益杨县委书记蔡恒的电话也打了进来,报告了同样的喜讯。 十分钟以后,广播室里传来了郭兰的声音,随后,西区的师生走出了寝室,在校园里唱着跳着。 侯卫东站在办公室窗口看见了在校园内聚集的人群,赶紧取出手机,给郭兰打了电话:“虽然隔离解除了,但是全市的‘非典’疫情仍然存在,你在广播里告知同学们,不要在操场上聚集,依然要做好防疫工作,真正的庆贺时间,要等到‘非典’结束以后。” 郭兰一边听电话,一边用笔飞快地在稿子上写着。放下电话,她又向段衡山作了请示,再翻看了预案和隔离方案,写了一个正式通知播放了出去:“……全封闭管理转变为封闭管理模式,即将下发《西区封闭管理防治非典型肺炎工作方案》。西区学生依旧不准出校,离校学生一律不准返校,教职员工凭有效证件、经体温检测后,在规定时间、规定通道出入西区校园……” 通知比刚才侯卫东的交代要详细得多,弥补了因为众人高兴形成的漏洞,侯卫东仔细听了,感到很欣慰。 在隔离期间,侯卫东处于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当隔离解除,外界信息如大海一般涌来,他强制自己恢复到工作状态。 他站在窗前看着活跃的学生,听着再次响起的郭兰声音,给副省长周昌全打了电话,汇报了西区解除隔离之事。 随后又给省委办公厅赵东副主任打通电话,在隔离期间,赵东曾经两次打来电话,两人有过十分钟以上的通话。 再后,给祝焱、宁玥、朱民生等人分别通了电话。 最后,才和小佳以及双方父母通话。 县委书记蔡恒坐着车直奔西区,这一段时间,沙州大学西区被隔离,副市长侯卫东被困其中。为此,他经常接到各级领导的电话,其中宁玥打来的电话最多。这些电话是关心、鼓励,同时也是压力,此时得到解除隔离的消息,他顿感轻松,亲自到学校来迎接侯卫东。 在校长办公室,段衡山深情地道:“感谢蔡书记,县委、县政府保证了隔离区的物资供应。没有你们,隔离区的日子根本无法支撑。” “段校长太客气了,抗击‘非典’,人人有责。”蔡恒客气几句,又对侯卫东道,“侯市长,县委准备开个欢迎会,备了一杯薄酒,给您压惊。” 侯卫东苦笑着道:“压惊酒我暂时喝不下去,我刚解除隔离,老婆又被隔离,看来‘非典’是跟我这个防非办主任过不去。等到防非工作胜利结束以后,再喝这杯压惊酒。” 在西区停留了两个星期,侯卫东耽误了太多工作,此时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候,他与蔡恒寒暄两句后,再与段衡山紧紧握手,道:“段校长,在沙州大学被隔离的十几天,大家同甘共苦,共渡难关,我终生难忘。” 段衡山同样带着感情,道:“卫东,作为沙大的校长,我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骄傲。” 简短告别以后,两辆小车驰离了校园。 在离开校园的刹那,侯卫东挥手朝段衡山致意。 在隔离的这一段日子里,段衡山身边总有郭兰的身影。此时,郭兰并不在校门口,她留在了校防非办,坐在办公室里发愣。在西区隔离期,由于处于特殊环境与氛围,侯卫东和郭兰纵情于封闭的二人世界,如鸵鸟一般选择性忘记外面的世界。此时,隔离解除,世界恢复了正常,无法再采用鸵鸟态度。再加上张小佳被隔离,理智告诉她,张小佳被隔离之时,若继续与侯卫东来往,极不道德。可是对感情和家庭生活的渴望让她辗转反侧,难以求得内心的平静。 侯卫东在离开沙州大学时没有见到郭兰,他能猜到郭兰的真实感受,这更让他深受煎熬,却无计可施。 在高速路口,侯卫东与蔡恒握手告别。蔡恒见侯卫东脸色不佳,安慰道:“侯市长,西区四千多人的隔离难关都闯过来了,我相信张局长一定没事,就当是放假休息。” 侯卫东没有多说,使劲握了握手,然后上了小车。他与蔡恒关系原本一般,没有深交。在这一次防非工作中,两人才开始密切接触,经过实践检验,他对这位稳重的县委书记很有好感。 在车上,他给张小佳打了电话:“我在高速路上,回沙州,很快就要到了。”张小佳此时躺在床上,道:“你被隔离时,是不是很怕?我一个人被隔离在家里,担心死了。” 侯卫东安慰道:“找方法分心,上网打打麻将。” 张小佳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道:“没有兴趣,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兴趣。” 侯卫东道:“那我进隔离区陪你。” 张小佳道:“有这个心就行了,无论于公于私,都不能让你进入隔离区。” 回到新月楼,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道,非隔离区戴着口罩的匆匆行人,楼房前戴着口罩的保安、着装民警、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让侯卫东再次感受到了隔离区的压力。 许庆蓉得知侯卫东副市长从隔离区回来,她没有到高速路上去迎接,而是等在了新月楼隔离区。当侯卫东过来,她马上迎了上去。 侯卫东吃惊地发现许庆蓉瘦了一大圈,原本红润的脸颊变得又黑又瘦,头发明显失去了光泽。他愣了愣,才道:“许局,你辛苦了。”这句话是真心话,他被隔离时,防非办具体事情就由许庆蓉来经办,所有的压力和艰辛都压在一位女同志的肩头上,不是局中人,难解其中味。 许庆蓉鼻子有些发酸,但是这一次她的眼泪没有涌出来。她笑道:“侯市长,你终于回来了。张局长就在楼上,我刚和她通了电话。” 侯卫东情商极高,他从许庆蓉神情中感受到某种难言之意。环顾左右,见防非办不少同志都围绕在自己左右,便将心里的疑惑压了下来。他顺着许庆蓉的手指看向自己的家。 张小佳正站在窗口,朝着自己挥手。 侯卫东拿起手机,走到一边,与张小佳聊了一会儿。当手机发热以后,这才挂断。侯卫东走回到许庆蓉身边,道:“走,回防非办。” 走进防非办会场,防非办全体工作人员都站立鼓掌,会场上还挂着两幅标语:“热烈欢迎侯市长归来”“向侯市长学习,打赢防非战役”。 热闹一番以后,工作人员回到各自工作岗位,侯卫东和许庆蓉来到了办公室。 “许局长,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有什么事?”进了办公室,侯卫东开门见山地问道。 许庆蓉自己动手,用新烫过的茶杯给侯卫东泡了一杯新茶,放在桌上,道:“这是今年的明前茶,益杨卫生局送过来的,听说是上青林的野茶。” 侯卫东尝了尝,道:“果然是上青林的茶。” 许庆蓉默默起身,将办公室门关掉,走回来,低声道:“侯市长,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说了不太好,不说心里总是堵得慌。” 侯卫东放下茶,道:“你说,有什么不能说。” 许庆蓉字斟句酌地道:“这十来天,外面传了许多怪话,说是侯市长和我一起,假公济私,将防非期间所有的药品、药具生意都交给了蒋大力。蒋大力是你的同班同寝室同学,联手借‘非典’捞钱,发国难财。” 当蒋大力来到沙州时,侯卫东便料到迟早会有流言,道:“蒋大力是我的同学,而且是同寝室同学,这没有错。至于他到沙州来做生意,是他的自由,不能因为是我的同学而不准他到沙州,谁也没有这个权力。至于这个生意是如何做成的,在危机时刻是谁来维修呼吸机的,防非办的同志都清楚。所以,你不必在意此事,流言终归是流言。” 话题说开以后,许庆蓉愤激地道:“现在不止是流言,有人将这不是事的事捅到了省防非办。‘非典’期间各种药品都紧张,沙州准备得最充足,市面上没有缺货,没有想到,我们工作做得好,反而成为了罪状。” 侯卫东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乱说,我们有什么办法,身正不怕影子歪。防非办成绩卓著,市委、市政府有目共睹,你不必背负思想包袱,我更不会背包袱。” 话说到这个地步,许庆蓉索性就将话题敞开,道:“传染病医院第一次采用的呼吸机,是姬市长介绍人来做的,那个老板叫况有志,后来又找过我几次,都被拒绝了。为了这事,姬市长肯定对我有意见。我现在是身心俱疲,为难得很,真是不想干了。” 侯卫东安慰道:“防非工作还没有结束,我们也不能预料到具体的结束时间,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你放心,公道自在人心。” 许庆蓉道:“我还听到另一种说法,成津出现了‘非典’,处理了一系列干部,洪昂都向市委作了检查,如今益杨同样出现了‘非典’,也应该处理干部。” 侯卫东在隔离期间,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道:“处理干部只是手段,是为了调动所有力量做好防非工作,最终目的是防非,确保一方平安。我们现在多想无益。在隔离期间,省委、省政府都很关心,多名领导直接通话,他们对基本情况都很了解。至于最后如何处理,不是我们的职责,就不要多想了。” 说到这里,他脑子里转出数个念头,盯着许庆蓉道:“你给我说老实话,在采购方面到底做过手脚没有?” 许庆蓉眼光没有退缩,道:“我没有做过任何手脚,蒋大力对我市防非工作作出了贡献。” 侯卫东最烦那种阴险的暗箭,他下定决心进行回击,道:“防非办在采购方面虽然是问心无愧,可是人言还是可畏,我们得动脑筋想办法堵住流言,而不能赌气。其一,我要求市审计局提前介入,对前期的采购情况进行审计,审计结果出来以后,大家也就无话可说。其二,与工商、物价部门联合,在报社发布防非药品及器械的信息指导价,让大家都知道防非物品的实际价格,同时彻底防止不法商人哄抬物价。其三,邀请记者采访蒋大力公司的维修工,主题就是维修工为了保障呼吸机的使用,置生死于度外,数次冒险维修机器。第四,对况有志的企业进行点名,明确提出将这种没有社会良知的企业赶出沙州,这是以前老市长刘传达的理念,刘市长虽然犯事,但是他的理念还是不错的。” 许庆蓉得到了侯卫东大力支持,加上前一阶段并肩战斗,她的情感天平完全倾向于侯卫东,提醒道:“况有志是姬市长介绍的,这样点名,姬市长面子上不好看。” 侯卫东道:“邀请记者,就不用你们出面。《岭西日报》最近一直有关于‘非典’的专版,让他们到沙州来报道。只要我们行得端、站得正,就可以用堂堂正正的阳谋来击败阴谋诡计。你的工作得到了宁市长高度肯定,有了宁市长支持,你还担心什么。” 这一番话很提气,压在许庆蓉心头的石头被大部分搬开,她这才开始汇报近期的防非工作。 从防非办出来,接近十二点,坐上小车,侯卫东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他脸色沉静,面容严肃。 晏春平偷眼看着侯卫东的表情,暗自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老板不高兴,他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在隔离期间,忍着没有向老板报告。而今天,老板脸色不好,他有些心虚,不知如何说起。 要到市委招待所时,侯卫东首先开口问道:“保姆找到没有?”晏春平回过头,道:“明天到沙州,我准备带她做个体检,然后送到沙州大学。”侯卫东道:“郭教授过世了,郭师母没有工资,保姆价格不能要得太高。”晏春平早就和父亲晏道理商量过,胸有成竹地道:“价格已经谈好,就是益杨的市场价。保姆这事,就由我来全权负责。” 说话间,来到了市政府招待所。在“非典”期间,市委、市政府的接待都大大减少,必不可少的接待一律放在两个招待所,既为了安全,也为了减少不良影响。 市府秘书长蒋湘渝站在门口,他远远地看见侯卫东,笑道:“卫东市长,看来隔离期间生活还不错,气色红润,比以前白了不少。”他与侯卫东曾经在成津县里搭过班子,两人关系不错,说话就随便。 侯卫东打了个哈哈,道:“隔离期间,成天关在屋里,当然变白变胖,这就和养猪是一个道理,只是心理压力大,谁都不愿意承受。” 稍等一会儿,副市长钱宁、马有财先后来到小招,大家都是一个班子的成员,饭局的目的是为了给侯卫东压惊,大家都很凑趣,见了面互相开着玩笑,气氛融洽轻松。 宁玥最后才来,她到来以后,大家以她为中心,依着排名先后,围坐在一起。 马有财血糖高,不喝酒,钱宁是有名的三杯醉,宁玥是女同志,素来只喝小半怀。整个午餐就喝了一瓶酒,蒋湘渝喝了三两,侯卫东最多,有半斤左右。 酒喝完,各自散去。 在办公室里,晏春平给侯卫东泡了茶,然后神神秘秘地道:“侯市长,最近我听说了一些事。” 下午,侯卫东准时来到宁玥办公室。 宁玥桌前放了一堆文件,不等侯卫东坐下,道:“在西区隔离期间,周省长两次来到沙州,很关心你。如今西区隔离解除,我们必须向联系沙州的副省长作专门汇报。下午,你准备一份隔离期间的汇报材料。刚才我已经同周省长作了联系,他下午没有时间,晚上可以一起吃饭。” 宁玥在“代理”帽子没有去掉之前,做实事,少说话,低调低调再低调。但是低调不等于无所作为,该向省级重要领导汇报之事,她一样没有少。 在隔离期间,沙州飞出来无数挑拨是非的幺蛾子。这些幺蛾子都产生于阴影角落,最怕的就是强力的阳光。在岭西,最强的阳光存在于上级组织和领导内心。 侯卫东明白宁玥抢着到岭西汇报工作的深意,自然不会怠慢,回到办公室,亲自撰写了汇报提纲,然后交给晏春平去充实内容。 下午四点钟,两辆小车直驰岭西。侯卫东坐在小车后座,看着高速路外景色,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被隔离在西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西区是一个可以躲避纷繁世事的桃源,佳人在水一方,烟笼雾隔,很美很朦胧。 周昌全副省长在“非典”期间联系沙州市,总体来说,他对沙州防非工作很满意,听说侯卫东解除隔离,特意把晚上吃饭的时间腾了出来。 晚餐后,回到沙州之时接近十点。 侯卫东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到新月楼母亲家里。 刘光芬见到小儿子,满脸高兴,嘴里却是一阵数落:“你这个娃儿,上午就回到新月楼,怎么都不回家一趟,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娘。” 侯卫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在母亲面前,他没有任何伪装,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道:“出来第一天,要见的人挺多,累死了。明天还有好几个部门排着要吃饭。人就是怪,若是解除隔离以后,手下部门不管不问,我肯定会生气。可是现在他们排着队请吃饭,我就恨不得有孙悟空的本领,拔根毫毛,变出无数个侯卫东,代替我去喝酒。” 刘光芬准备了些菊花茶,道:“喝了一杯子酒,肯定要生火,多喝点菊花、金银花。你在隔离期间,把老娘急死了,你们一家人怎么运气这样不好,夫妻俩先后被隔离。你今天还没有到岳父、岳母家里吧?” “还来不及。” “明天要到岳父岳母家里去吃饭,安慰两位老人家。” “我早上就去,十来天没有见到小囡囡了。” 喝了菊花茶,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侯卫东拿出手机,拨通了小佳的电话。小佳被隔离在家里,无趣得很,接到侯卫东电话,道:“你回来没有,还在岭西吗?” 听说老公到了新月楼,她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一幢楼,道:“这次见到周省长,有收获吗?” “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做了,剩下的就是组织的事,我无法左右上级组织。” “别跟我说官话,今天周省长怎么说?” “有外人在,周省长不会说什么,我明白他的意思。” “外面传言说姬程也要进常委,是不是真事?他到沙州根本没有做什么实事,大家都有一杆秤。他分管文教卫,原本应该是由他来当防非办主任,结果把事情都摞在了你的身上,他现在来捡落地桃子。” “那场车祸,他差点把命除脱,组织上自然有用他的理由,我们不要在手机里议论这件事情,好不好?”侯卫东还是比较谨慎,他不愿意用手机谈论其他领导干部的是是非非。 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两人这才结束通话。 与丈夫打了一通电话,小佳心平气顺,回到客厅里,顺手打开电视。沙州电视台正在重播对沙州大学隔离区的专访,郭兰以沙州大学组织部长身份讲了话。看着相貌端庄、气质高雅的郭兰面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小佳冷不丁想起一件事:郭兰和侯卫东在西区教授楼是邻居,在整个隔离期间,他们两人就住在隔壁。 女人的直觉颇为奇特,看到郭兰在电视上的画面,小佳心情变得有些别扭。 小佳正在别扭时,接到母亲的电话。陈庆蓉心痛地责怪道:“你这人也是,侯卫东已经被隔离了,你还跑到区县去做什么,太傻了!” 小佳道:“这是工作,我有什么办法。” 陈庆蓉道:“侯卫东是副市长,你不到区县,难道张中原会找你麻烦,他没有这么傻。” 母亲所言是另一种世俗道理,小佳没有与她辩论,叮嘱道:“你平时小心点,就在附近买菜,别到人太多的地方。” 陈庆蓉道:“想吃什么,妈给你弄。” “天天窝在家里,没有胃口,而且冰箱里还有不少东西。” 陈庆蓉缓和了口气,叹息一声:“你也别太焦心了,我听说很多人隔离以后都没有事。沙州大学隔离四千多人,没有一个人有事。如果想娃儿,多打电话过来。” 小佳道:“明天把小囡囡带到B幢的小花园,我远远地看一眼。” 到了凌晨一点,小佳仍然坐在屋里发着呆。在客厅的显眼位置,放着一家三口的照片,侯卫东英俊挺拔,小囡囡乖巧可爱,这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如果自己真的染上了“非典”,极有可能再也看不到这父女俩。对生存的渴望远大过嫉妒之心,她很快将郭兰抛在一边,注意力集中在了“非典”与家庭之上,其彷徨无助之感特别强烈,悲从心来,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恰在这时,侯卫东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给你写了一封邮件,上面有‘非典’潜伏期的典型症状,你看一看,对照一下。” 打开了电子邮件,这个邮件是由侯卫东依据防非资料整理的,主要是介绍“非典”潜伏期的基本情况:“非典型肺炎潜伏期一般在4~10天,临床报告最短病例为1天,最长有20天。非典型肺炎在潜伏期内症状不明显,主要体现为轻微肌肉酸痛,易疲劳,有不稳定的低热,伴有乏力、嗜睡,全身有不适感……少数伴有咽痛、流涕等流感症状……进入发病期,发展为持续高热,出现咳嗽,偶有血丝痰,严重者出现呼吸困难……” 小佳在单位里也看过“非典”资料,当时只是一扫而过,此时被单独关在家里,仔细阅读资料,就觉得喉咙痒了起来,并且总是想咳嗽。她对照着病情特点,越发觉得自己有了疑似病例的特点,便急急忙忙给侯卫东回了电话,带着哭腔说着自己的感受。 侯卫东劝道:“你这是自己在吓自己,家里有体温计,你马上量体温,如果确实温度升高,再说下一步的事情。” 等了七八分钟,心情同样焦急的侯卫东再打电话过去,道:“体温多少?” “36.5度。” “很正常。早知如此,不发资料给你。” “我还是很害怕。” “那我就回来陪你,最多再隔离一次。”侯卫东再次提出要求。 小佳断然拒绝道:“你不能过来,我们俩不能同时染病,我染了病,还有你来照顾小囡囡,如果我们俩都得了病,小囡囡就是孤儿了。再说,你是沙州市副市长,这个时候再进隔离区,组织上会对你有看法。你别担心,我能应付过去。”她又强调了一句:“你回来我也不会开门。” 侯卫东知道小佳的观点是正确的,便没有坚持,道:“你可以在网上打麻将、斗地主,我有时间也上网和你一起斗地主。” “晚上能陪我说说话,就谢天谢地了。” “一定。” 侯卫东放下电话以后,走到窗前,望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慢慢将香烟点燃。当晚,他在床上辗转多时才入睡。一夜多梦,梦里情节复杂。 晏春平在白天汇报的事又出现在梦中。 白天,晏春平悄悄报告:“听说姬市长出车祸那天,根本就没有在省防非办,据出事的司机遗孀说,姬市长的未婚妻和省委组织部于部长的未婚妻是同学,姬市长陪着于部长度完假,在回岭西的途中发生的车祸。”听到这个消息,侯卫东明知可靠性颇高,还是轻描淡写地道:“据说的事就少说几句,专心把自己的工作抓好。这事不能再传,左耳进,右耳出,听见就行了。” 在侯卫东梦中,晏春平将白天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随后,姬程出现在梦中。姬程与省委组织部于明强副部长在铁州风景区游玩,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姬程鼻侧的黑痣。于明强嘿嘿冷笑:“侯卫东,你的事发了,好自为之。” 侯卫东正想问个究竟,山坡上,郭兰采了一捧鲜花,哼着《离家五百里》的曲子,朝着自己走来。他摸出电话,想给郭兰打电话,告诉她别过来,可是无论如何他都记不起郭兰的电话号码。正在着急时,小佳也从山坡上露出头。他更加着急,不停地拨号码。于明强走到身边,道:“姬程肯定要当常委,你就别做梦了。” 侯卫东争辩道:“我工作努力,卓有成绩,为什么不能进常委?” 于明强轻蔑地道:“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亦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亦不行,懂吗?” 握在掌心的手机猛地响起,将侯卫东从睡梦中惊醒,他翻身而起,额头冒出一粒粒冷汗。 侯卫东、侯海洋、李晶、宁玥等人事迹,在小桥老树作品《侯海洋基层风云》中有精彩叙述。 写给读者朋友的几句话 ——我的《巴国侯氏》写作梦想 其实,不管外界怎么说,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官场小说作家。 2008年1月1日,新年钟声在寒冷的黑暗天空中骤然响起,全城顿时热闹起来。我关掉电视,回到书桌前,揉了揉冻得发僵的手指,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1993年6月30日,沙州学院里充满了毕业前的离愁别绪。” 从这一刻开始,我迷失于自己虚构的巴国岭西这片热土;侯卫东、张小佳、祝焱、周昌全、曾宪刚、郭兰等人就如我的亲朋好友;闭上眼,我能感受到他们的鲜活面容,能体验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能嗅到他们的气味,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已经构成了我生活的世界,而且,在近四年从未间断的写作过程中,这个世界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开阔,现实生活中的人与事参与进来,更久远的记忆被勾起,更深层的情绪被触发,我感到我必须写出侯卫东之外的全部故事。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人,那些事,这片热土,这个时代,在虚构与现实之间,已经完全交融,我觉得我必须把它们全部写出来。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甚至自不量力地产生了一种记录时代的使命感,写出我所热爱的这一切:热情洋溢的巴国风俗文化,热火朝天的变革时代,为改变自己命运而热血沸腾的普通人。 我的脑中渐渐地构建出了《巴国侯氏》的写作计划:一个盘根错节地生长在巴国的侯氏家族,他们活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与领域,他们是我的亲人,他们身上寄托着我们不同人的不同欲望与梦想,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平凡的写照。在写作《侯卫东官场笔记》的四年中,《巴国侯氏》的构想就这样慢慢地成形丰满起来: 巴国:泛指以古江州为中心的长江中上游区域,北至汉中,东至汉水中上游,南至清江上游。 侯氏:明末清初,巴蜀人口大减,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大移民——湖广填四川。侯氏家族由湖广迁至贵州遵义府桐梓县,在康熙二年移居长江上游,定居于古巴国区域。 让字辈代表人物:十四岁的侯让礼进入新学堂,改名为侯振华。新中国成立前夕,团长侯振华跟随刘邓大军参加了解放西南之役。 国字辈代表人物:有的是根红苗正的红小兵,有的成为牛鬼蛇神的子女,有的是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代表人物有侯国栋、侯国梁等。 正字辈代表人物:改革开放激发了千万人对生活的欲望,无数的平凡人崛起于乡间田野,代表人物有侯卫东、侯海洋等。 侯振华、侯国栋、侯国梁、侯卫东、侯海洋等侯氏子弟性格迥异却都个性鲜明,他们都有着荡气回肠的精彩故事,他们是我的祖辈、父辈、同辈亲人;四十年来他们的故事我一直耳濡目染,烂熟于心,这些故事既独立又交集,侯氏子弟们的命运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深入到我们社会的各个角落,共同组成一幅华丽的、庞大的、真实的历史画卷,反映了这个跌宕年代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四十不惑,我今年四十岁,我在这个写作计划中找到了自己的命运与归宿:为我所爱的人、土地和时代,写下他们自己的故事。 《巴国侯氏》,一群草根英雄演绎的时代传奇。 希望读者朋友喜欢。 小桥老树 2011年10月21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